鮮紅蝦——「下消樂仔」這個掌故

在粿寮仔地方。

有一個少年家,傍晚收工的時候,從田裡扛一張犁回家,沿途把犁放下來停歇了幾下,走在前面趕牛的父親,忍不住回頭對少年責備著說:

「下消樂仔喏!一張犁就把你壓扁了!」

有一個媳婦,在井邊剛拔完一隻豬腳的毛。婆婆走過來將豬腳拿在手裡轉了一下,然後往盆子裡一丟:

「唷!下消樂仔喏!你的眼珠子跟人家換龍眼核都沒人要!」

有一群村童在廟前的空地玩陀螺。有一個小孩子握緊陀螺用力往地上一甩,然而竟沒把圈死在圈子裡的陀螺救出來。他慚愧地往自己的腦勺拍了一下,自責地說:

「啊——!真是下消樂仔!」

就是這樣,諸如這樣的情形,「下消樂仔」這個詞兒,在粿寮仔這個地方,被人拿來當著愚笨、飯桶、沒出息、沒用、廢物之類的意思,成為日常用語融入小村裡的文化,由來也只不過一、二十年的光景罷了。

一、二十年前,粿寮仔村的黃頂樂,患了很嚴重的下消症頭,病前病後一下子使他變了兩個人樣。病前村子裡的人都叫他阿樂仔,得了下消病以後,村子裡的人在他阿樂仔的名字上,多加了下消兩個字,所以他的名字從此之後,就叫做下消樂仔。黃頂樂為什麼會患下消病呢?或是男人為什麼會患下消病呢?在這個粿寮仔地方稍年長一輩的口中,有好幾種說法。有人說和有月事的女人行房啦。有的說和坐月內的女人相好啦。還有一種偏重迷信的說法,說是行房後,不乾淨直衝廟門。這等等,總而言之,下消症頭好像與過度縱慾有密切的關係:男人色事超常,久而久之腎敗、陽氣失、失調養,腎虧、陽氣絕、元氣消乃導致下消陽枯。阿樂仔之所以患了下消症頭,村子裡的大人,每個人都覺得事後有先見之明,認為這是必然的事。第一,關於行房後不乾淨衝廟門的這一點,大家認為相當可能。因為村子裡的五穀王廟,正好是黃頂樂家的正對面,只要阿樂仔稍不小心,一萬次有一次剛行完房事,突然被貓狗,或是雞鴨惹氣,追趕牠們出大門時,就觸犯了這個禁忌。第二,關於和有月事的女人,或是坐月內的女人行房,或縱慾的說法,好像已成為鐵的事實而不容置辯。村子裡曾經有人在閒聊之間,從阿樂嬸替黃頂樂生下來六個兒子的間隔做過粗略的考察。老二差老大一歲,但是老三老四並不是雙胞胎,卻和老二也只相差中國歲一歲。因為老三生在元月,老四是同一年的年底生。老五老六也是肩靠肩緊接著生下來的。阿樂嬸的肚皮囊就沒空過兩個月以上的清閒。要不是阿樂仔患了下消病,阿樂嬸的肚皮囊可夠她忙的了。一年一凸一凹,就像正常人呼吸那麼均勻,這是村子裡大家有目共睹的事實。

當時,黃頂樂未罹患下消病之前,經常在一群大男人面前,如果話題涉及到葷的時候,他常常拍拍胸膛,以能幹自居,通常是說得叫在場的人,心裡癢癢的,沒有一個人不投給他羨慕的眼光。但是,自從他罹患了下消之後,整個人從骨子裡面到外頭,徹頭徹尾地變了,聲音也萎弱下來,變了另一個人。曾經雄心勃勃計畫在溪尾,挖個池塘養甲魚的事,早已不再熱中了,簡直就像不曾想過這件事似的。大的事不用談,現在連小的,就說他的臥房吧,泥磚牆有個小老鼠洞,冬天一到,北風就從外面鑽進來,晚上露出被外的身體部分,常被凍得麻不知覺。幾次想弄一團田土和牛糞合起來補它,但是北風走了一年又回走了又回來,就是用最簡單的方法,弄一團稻草塞在那兒,都不曾動過。現在正像諺語所說的,老鼠洞變成彎拱門了。過去動不動就找人拿扁擔頂肚臍鬥力氣的身體,也都垮了。原來挺俊的背脊樑,也彎了,一塊一塊銅鑄鐵打般的肌肉,也鬆酥了。整個粗壯的身軀像展開葉子的包心菜,遇到白露蜷縮起來。黃頂樂每每洗澡的時候,看到萎頹得不像樣的命根,心裡就萬分難過。後來連看都不想看了,好像老子對一個沒出息的不肖子,無可奈何絕望得不願多顧一眼地那樣怨恨。洗澡一洗到那個地方,隨便弄一點水也就算過去。不過這可能太傷命根的心,因此有一陣子引來繡球風,害得叫阿樂仔不能不對這不爭氣的傢伙,特別小心注意服侍。可是這種特別小心的服務,只是被皮肉的痛楚所逼迫的關心罷了,絲毫也不帶一點點骨肉之情的。開始時他一直覺得生活不再有什麼樂趣了。有怨念的那一陣日子,下消樂仔這個別號不說,連自己戶籍證記上黃頂樂這個名字,也叫他處於絕對劣勢的地位,跟他敵對起來。總覺得太刺眼,太刺耳了,太叫自己傷心。即使他可以躲掉別人的嘲笑,但是自己的名字,本人躲到哪裡,走投到哪裡,都沒有好藏身的地方。

可是黃頂樂這等地受折磨,似乎還沒有阿樂嬸來得夠受。村子裡的大男人都說,男人死了,女人守寡不容易,而守活寡的,只能看不能用,這才難上加難呵!當時阿樂嬸為了自家男人的下消,從這一莊跑到另一莊,有老先生找到沒有老先生可找,藥嘛,有柴頭問到沒藥草。聽人家說乳狗有效,阿樂仔馬上就有幼狗吃。補陽的嘛,從蛤蚧買到鹿鞭。問神求佛嘛,從哪吒太子請到太上李老君,還有求籤卜卦樣樣都試,只要任何一件事物,能牽扯到想像的希望,沒有一樣不叫阿樂嬸不認真賣命的。她一個人默默地不管颳風落雨,一會兒外,一會兒內,像五腳馬那樣地奔出奔入,用了不少的公家錢,而遭到妯娌間的白眼和閒話。但是這些事情阿樂仔未必知道,因為她們只在阿樂嬸面前,才展露心裡不平的獠牙。

有一次,阿樂嬸掏出僅有的私房錢,到城裡弄來了一帖貴重的藥,偷偷地煉成藥湯端到阿樂仔的床前,她知道自家男人受盡下消的拖磨,心情變得非常非常的暴躁,她小心地說:

「趁熱,喝了它吧。」

阿樂仔平躺在床上,愣愣地望著屋頂不動聲色。

「快,涼了藥氣就跑掉,藥效就差了。快。」她說。

他終於有點反應,但是只是漸漸地吐了一口氣。

「有什麼辦法?」她暫時把端在手上的藥湯,擱在床沿。「氣有什麼用?」她心裡想,氣的應該是她。今天早上,大家庭的妯娌都集在井邊洗衣服。有一串很令人傷心和氣憤的對話,就直貫到她的耳裡。

大伯的太太阿葉跟二伯的太太阿蜜說:

「你手上那一件褲子是誰的?那麼破了!」

「阿桐的。有什麼辦法,最近公家沒有錢了。」說著把手上的褲子展開拿起來揚一揚,然後她們交會了一下眼色,再看看阿樂嬸。

「別傻了,公家再沒有錢,總不會連買褲子的錢都沒有啊!我才不管。開始時我也那麼想,現在我才不傻哪。」她用力搓了幾下衣服,又停下來說:「明天就到街仔給阿桐買褲子。我也要給阿吉他們買,」她從籃筐裡面翻出一件褲子揚開,「看。雖然沒有阿桐的破,也差不多了。」

「呀!破得很啦!比抹布好不了多少。」阿蜜有點虛張聲勢地說。「但是,婆婆不會答應的。她老人家自己就穿得那麼破。」

「不管。我們聯合起來跟她吵。」

阿蜜笑著說:「除非我們的男人也下消……」

阿樂嬸忍無可忍,停下揉搓衣服抬起頭望她們,正好她們的目光也集注著阿樂嬸。片刻的靜寂,雙方的氣勢一下子就分出高低,阿樂嬸低下頭來了。

阿葉仔打破了靜寂,以輕鬆的口吻說:

「人家說銅仔沒有兩個是不會叮噹的。女人如果不太那樣,男人怎麼會這樣?」

「正是,我們還不是女人。」

阿樂嬸氣得血都往頭部沖,幾次想衝過去給她們幾個巴掌,但是想是那樣想,不要說打架,單說鬥嘴就鬥不過阿葉仔。她的嘴就像萬能機關槍,什麼子彈都打得出來,那種挨打的慘痛經驗,在阿樂嬸來說是一輩子也忘不了的。就離開吧,還有一大堆衣服沒洗完,反而還會叫她們得意死。不然就告訴她們,她已經不再用公家的錢啦!但這也不行。要是讓阿葉仔說起來,這些私房錢的來源,豈不變成另一個讓她們把玩不休的把柄?最後唯一的方法,就是把擣衣和揉搓的聲音弄大一點,把她們的講話聲沖散些罷了。想了這些,很想把今早所受的委屈說了出來,好讓阿樂仔知道她的苦心,乖乖地喝了這碗藥湯。但猶豫間,另一個顧慮又發生了。阿樂仔一向就討厭聽她訴怨,說阿葉仔跟阿蜜對她怎麼怎麼。其實阿樂仔心底裡就怕阿葉仔的那一張嘴巴,何況現在又患了這種不體面的病症,惹起來阿葉仔的嘴巴一定更威風。這種牽扯的關係,在阿樂嬸稍做冷靜的思索時,總算洞察了事態端倪,愁了滿肚子的怨氣,只好不厭其煩地說:

「喝了它吧,快。都涼了。多可惜。」

阿樂仔懊惱地坐了起來。她趕快扶著藥碗,怕被他的被絆倒。然後順手端上來說:

「一口就可以喝掉的。快。」

「喝了!你以為我的肚子是藥櫥嗎?你說說看!我喝了多少藥?」

「還不是為了你好。」

「不用!」他說著將靠近唇邊的藥碗一推,將近有半碗的藥湯倒了出來。阿樂仔自己也嚇了一跳。這一下阿樂嬸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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