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火

雖然是暮春,天氣卻炎熱得如暑夏。

平快的車廂裡,所有的電風扇都開動了,但是仍有些旅客用扇子拚命地搧著。除了小孩子,大部分的人都被燠悶的熱氣,逼得昏昏沉沉地鬆了全身的肌肉,懶懶地把背靠倚著。

火辣辣的陽光,射進一面,被百葉窗遮住在車廂的西邊,小孩子再也不為了看不到外面的房子樹木往後移動而爭吵;父親為求得孩子的同意,用打火機交換了窗外的風景。

「你這個人怎麼讓小孩子玩火?」母親在旁責怪。

「現在你給他搶過來一定會哭。看他不是玩得很有趣嗎?」

小孩子只能噼噼地按著響,火卻打不著。他並不洩氣,用雙手不厭其煩地試著。

「我真不明白火有什麼好玩,只知道對火要特別地小心。」

「等會兒他被火燒痛了手的時候,他就得到了對火必須特別小心的教訓了。」

「算了,算了,你別再來嚕囌你的那一套自然主義了。你就是在慣小孩子壞的。」

「我建議妻子不應該懂得比丈夫多。」

這一對年輕夫婦都笑起來了。

小孩子在旁邊像個科學家,聚精會神地探索,是想要發覺其中的奧妙,把打火機弄來弄去。

火車又從一個大鎮走動。上來的旅客很快地找到了位子坐下來。剛上車的那副緊張的精神,即刻間就被瀰漫在車廂裡的沉悶感染,每個人靠在椅上,變得像魚攤上並排著的鰹魚。

彷彿不該屬於這車廂裡的輕快腳步,從頭一節廂走到末一廂,再折回來揀一個她滿意的位子坐下。整個車廂,經她這麼走過一趟,渙散的精神都振作了一時,尤其是坐在她對面的那位先生,完全醒過來了。

皮膚白皙,身段姣好的女人,加上入時的衣飾,就是人們沉悶中所服的振奮劑。白色的高跟鞋和黑玻璃珠子的項鍊,在她身上發揮了最大的襯托效果,還有水銀太陽眼鏡,也增添了她不少的魅力。

今天,她心裡頭默默地暗喜將獲得的豐收:每個星期六下午,她從公司乘車回羅東時,都故意坐在男人之間,憑她的姿色,自然地就可以撩動他們的情緒,等看著他們那種渴望、不安、猶豫、焦灼、粗魯等等尷尬的表情和動作,她心裡就有一陣征服了的喜悅流暢。並且回到家裡,和朋友一起聊天,這些事情都成了有趣的話題。

上個星期六,那個宜蘭的小夥子,坐立不安,不能自在的樣子,幾次想問她話,而又膽懼地畏縮著,最後鼓足了勇氣,說出來的聲音竟是纖細顫抖的。她沒理他,他羞怯地紅了臉,同時怪不好意思地看看旁人是不是在注意他。她裝著無意地伸腳去靠他,他動也不敢一動。過些時,稍給他加點壓力,他就變得像灌足了氣的氣球,搖搖晃晃地,只要一斷線,馬上就會飄上天。結果那人越站跟到羅東,到了收票柵口,和收票員比手劃腳地說了半天。她遠遠地回頭看了這情形,不禁暗笑起來。

也有些臉皮頂厚的男人,那種無聊的死纏勁兒,不自量的怪模怪樣,也同樣令她感到可笑可憐。她在朋友的面前,批評男人說:

「失去了理智時的男人,只配給他香蕉吃!」

「為什麼?」

「猩猩呀!」

今天這個見了她就吞了一口口水的先生,她看中了,心裡想:這傢伙必定又是一個熱鍋上的螞蟻。有好戲可看了。她不慌不忙地正想坐下。

「噢!那椅子很髒。」前面的先生一面說,一面遞給她一張報紙說:「這張報紙給你擦好了。」

「謝謝!」她心裡一愣,覺得這種強裝殷勤的人,一定是色狼一個。她提高了警戒心。

「小姐是到宜蘭——?羅東——?蘇澳——?」他適當地停頓著好回答的時間問著:「我想你是大地方的人。」

她沒有回答。把臉略微轉向窗外,但眼睛卻在太陽眼鏡背後睨視他的樣子。一邊用手帕搧著胸前。

「這種天氣真熱!」他也搧著扇子,並且讓風也搧到她那裡:「據科學家的報告,近幾年來天氣變得愈來愈熱,是因為美國和蘇俄不斷地做核子試爆的關係。」

她把整個臉都轉向窗戶,不理他的話。

但是過了一會兒,等她再轉過臉來的時候,他毫不灰心地換了好多個話題,試想和這位美麗的小姐搭訕起來。

「你是做什麼的?」停了一停:「噢!知道了,不用說,你是時裝模特兒!」

她覺得十分可笑,不由得笑起來了。

「被我猜中了吧!是不是?」其實他也知道臺灣尚沒有這門職業,只是想逗逗她,讓她開口說話。

「怎樣?不錯吧!」

「為什麼?」她緘默不住了,好奇地問他。內心多少也感到愉快:自覺得畢竟是因為自己的美麗。

「因為看了你穿著的高貴和美麗的模樣,只有這一行職業才合適。」

「你真會挖苦人,叫我不知要怎麼回答。」

「你這麼說才挖苦人呢!」

兩人都笑起來了。

他的目的已達到了:把原有的沉默打破,覺得這回又是豔遇。而她似乎忘了她本來的意圖。就這樣;他主動,她被動地一路漫談下來。

礁溪溫泉是他的目的地。但他不甘下車。車也離開了礁溪站了。

「我們談了半天話,彼此還不知道名字。還是讓我先來自我介紹:我姓陳名松年,家住臺北X X路二段一二七號,英專畢業,剛退伍不久,現在還沒有職業。」他做了這樣詳細的介紹,為的是希望小姐也能像他這麼做。「我雖然還沒聽你說出芳名來,但是我深信它一定是很動聽的。」

聽他這等的口才,與這樣的外貌,她已失去了以往對男人的警戒心,她遲疑了一下說:

「我叫許月兒,在XX公司,現在回羅東。」

「怪不得你長得這麼漂亮。月兒——真是名副其實。」

她不時露出愉快的笑臉,聽他說話。

「《相逢何必曾相識》的電影,你看了嗎?由金露華和寇克.道格拉斯主演的。」

她點了點頭。

「我很喜歡那片子。」接著他對那影片,做了很多有關愛情與道德方面的批評,想在她面前顯露身手。

「現在我們不就是——不曾相識而相逢了。我本來預定到礁溪下車,但我真不願意,我們就這樣離開。我也想到羅東玩玩,和我一道方便嗎?」

她有點慌張,想拒絕他,也不是……,怎麼才好她也不知道。她沒有說話。

突然,近座的小孩子哭叫起來,原來是被打火機燙了手。

「叫你不要玩你不聽,應該!燒死好了。」母親一邊罵,可是一邊關心地看著孩子的手。還好,並沒怎樣。

「哼!再拿去玩吧!」她打亮打火機,拿到孩子面前嚇唬他。小孩子很快地投到父親的懷裡,把頭埋起來。

「唷!我的愛彌兒。」他幽默地誇張他的表情。她笑了。

火車繼續地奔跑。沉悶仍然蔓延,沉悶中的人們似乎需要更多更能持久的刺激。

嗚——羅東就在前頭了。

原載一九六二年五月廿一日《聯合報.聯合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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