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瑪莉

一、名正言順

大衛.陳,他原來的中文名字叫陳順德。因為在臺北的外國機關工作,需要一個洋名字,所以才叫大衛.陳。本來這洋名字是取來讓洋人好叫喚的,哪知道後來認識他的朋友,還有太太都直呼他大衛了。但是這裡的所謂大衛,在洋人和懂一點洋文的中國朋友叫起來,只有DAVID一個洋字,這當然是正宗的洋文發音,另外還有其他的中國朋友叫他,卻是兩個中文字的發音,清清楚楚地叫他ㄉㄚˋㄨㄟˋ,就是大衛這兩個字。其實叫大衛時,管他是用正宗的洋文叫,或是中文的譯音來叫也罷,他的反應一向是靈敏的。然而偶爾有人連名帶姓稱呼他陳順德先生,或是親呼他順德時,他的反應就稍遲鈍些了。通常第一聲是聽不見,第二聲的時候,他會在心裡想一下,第三聲,他會因厭煩而焦急,但仍然裝著似乎聽不見。這時候,如果叫他的人沒有耐心和信心叫他第四聲的話,除非拍他肩膀,那就不容易要他回過頭來。總而言之,他聽到有人叫他原來的中文名字的時候,他的反應是先在腦子裡打打轉。從這個反應看,也不能說他是厭惡自己的中文名字,有很多次,有人叫他中文名字,他最後還是應聲回過頭,尷尬地對人說:

「噢!對不起!對不起,是你叫我啊!你一定叫我好幾聲吧?唉!我左邊的耳朵有病,聽不見,小時候被老師打聾了。外國人向來就不體罰學生。」

不過,有時候他也會不愉快地說:

「我怎麼知道你在叫我,叫陳順德的人實在太多了,煩死。好久就沒人叫我陳順德,叫我大衛。」當然叫他中文名字會令他這般的不愉快,那得要看叫他的是哪一個人,在他的心目中是屬於哪一類的人囉。

從用洋名字和中文名字叫他,而反應卻有那麼顯著的差別,這可證明四年來,他在洋機關裡面,是多麼地用心,使大衛.陳從陳順德脫胎換骨出來,同時著實地紮根在他的工作環境了。洋老闆是最喜歡用這樣的人了。這種喜歡並不是人與人之間的感情關係,而是對當地的洋務推展上,有多角性的利用價值在。然而,大衛.陳這一邊,卻始終把這種關係,當著他和洋老闆之間的情誼,這樣的想法,已經變成他全副精神的支點,一點點也都移動不得的。

另外,從大衛.陳的外型來看,他是一個消化型的人:能吃能睡,以他的年紀而言,稍嫌發福得早了一點。這種消化型的人,有一種個性上的特徵,對刻薄的上司百依百順,頗有逆來順受的韌功夫。要不然在洋機關做事,尤其在他的頂頭上司像衛門這種趾高氣揚的洋人底下工作,不是早就被炒魷魚,就是自己熬不下去。可是,要是他看不順眼,他不高興的,反過來別人對他怎麼逆來順受,也是無法從他那裡得到什麼好處。總而言之,能在衛門這等的洋人之下,工作好幾年,還會發胖,那是相當不簡單的事。他不但如此,看他的神情模樣,煞像是攀纏在一棵大樹的葛藤,沐浴在春暉中欣欣向榮。他的確很滿足他的現狀。閒暇時,除了在他的工作地方,他最喜歡的休息姿勢,就是把人癱在沙發椅上,雙腳往高一擱,肥嫩嫩的雙手放在開始具有一點規模的肚皮上,隨著均勻而略帶急促的呼吸起伏。有時借著咖啡館的落地太陽玻璃窗,看看自己這般地舒展著,同時也似乎看到了自己一幅大好的遠景。

不知道從哪一天開始的,大衛這個洋名字,被一些朋友移花接木,改叫他為大胃。這一點可以從幾個朋友留給他的紙條,冒頭稱他大胃即可證明。

那些慣用正宗洋文叫他的朋友,也都叫他大胃了。好在大衛與大胃的聲音,在中文完全一樣。這種名字的轉化,曾經令他感到若有所失似的,哪知道,不多久竟然連他的洋老闆衛門先生,也用中文發音叫喚他大胃了。這一下,他想一想,大樂起來。這豈不等於塞翁失馬?剛開始那一陣子,他逢人就笑著說:

「真他媽的,我的洋老闆也叫我大胃咧!嘿,真他媽的。」說時眼睛瞇成一條線。他心想洋老闆跟他的關係,已不同往日,而是更往深一層發展了。於是乎,當他知道衛門先生即將被調回美國的時候,他就死賴活賴纏著衛門和衛門太太,要他們把瑪莉留下來給他。開始那幾天,人家實在嫌他煩,他也察覺到了。但是他心裡想:他都叫我大胃了,還怕什麼?多求幾遍,他們一定會把瑪莉給我的。經他這麼一想,勇氣又來了。他覺得相當名正言順。

二、美國式的生活

大胃花了四千元,弄到一幅白石翁的殘荷臨摹,好容易才從和平東路的裱褙店,急急忙忙地開車趕到天母。路過中山北路,每快到十字路口,心裡就禱告,自言自語地說:「拜託綠燈,拜託綠燈……」但是每處紅綠燈都挨他咒罵。因為差不多每一個路口,他都被紅燈阻攔了。車子開到衛門家的巷口,他再看了看錶才鬆了一口氣。三點四十八分,距離相約造訪的時間,還早了十二分鐘。

面對十二分鐘的時間,大胃自然會小心處理。在洋機關工作所得到的經驗,對洋人的時間觀念,已經深深地領教過來了。特別是像衛門這樣的洋人,他對時間的安排、運用和要求,幾個在他底下工作的中國人,都懂得需要特別謹慎。早到和遲到,在衛門而言,統統都算不守時。大胃他們最熟悉衛門的時間管理學了。他要求任何工作在時間的線上,應該像流水那樣通暢順溜。他說這不僅僅只是講究效率,也是一種職業道德,更是一種工作藝術。他一再強調任何工作都能把握這一個原則,工作即是一種享受,工作本身即是樂趣。他很得意,自認這是一種哲學。在經驗中,每當大胃他們一有不守時,或是工作不能如期完成,事不關大小,衛門總是不放過機會,重彈他的哲學。同時他責罵個人不說,連帶的:

「我不否認中國人有五千年的歷史,有五千年的時間,但是五千年的寶貴時間,就像你們這樣浪費掉了。能把握時間的話,不要五千年,也不要五百年,兩百年足夠了。我想我也跟你們一樣糟糕,一樣糟蹋時間,如果你們仍舊再犯老毛病的話。」像這樣的洋官腔可挨多了。不過難過的是,有一次幾個中國人同事,為了類似侮辱我們國家的言語,大家聯合起來要衛門道歉,大胃卻站在一邊獨善其身,最後害得其他人不能不寫辭呈走路。經過這件事以後,在工作上給大胃很大的壓力,第一他怕集體挨洋官腔,第二怕新來的同事又來一次聯合抗議。因此對時間的謹慎,再小心也沒有了。

車子開到衛門家的巷口,面對十二分鐘的時間,他沒讓車子停下來,相反地多踩一點油門,車子一閃就滑過巷口,隨即把斜視衛門家的視線,收回正前方,心裡瞬息之間,也因為沒望見衛門他們而感到輕鬆。想想剛剛在藝淵齋裱褙店,聽老闆說還得再等兩個小時時,一時急得跳起來跟人家吵了的情形,此刻覺得好笑。天母的洋房一幢一幢地迎過來,大胃深深地吸取新鮮的空氣,心底裡盤算著,再過一兩年,自己也應該在這裡弄到一幢房子。他一邊想,一邊繞了一圈,回到衛門家巷口,趕緊把車子停下來,看看時間,還差四分鐘才四點。要是車子繼續開過去,再繞一圈一定來不及,停下來抽根菸,比較容易把握。這麼一想,才把香菸叼在嘴上,馬上又拿下來。他想,要是叫衛門他們看到他早來這裡等,這豈不尷尬?他下來把汽車的頭蓋掀開,半個身子往裡面探,這裡摸一下,那裡摸一下,引擎的熱氣烤得他難受。他自己心裡很清楚,為何這等委曲求全。自覺得窩囊之餘,手卻無意識地亂動。要不是水箱蓋子燙到手,差些就把水箱蓋子打開,而引起滾水淋身。想一想,又氣又好笑,只好自我解嘲地臭罵一句:「中國人就是這麼賤!在洋機關做事,就比在自己人的機關做事都來得守時認真。真他媽的!」

四分鐘的時間挨過去了,稍再摸一下,到按門鈴可能要兩分鐘。這正好。遲兩分鐘可以道道歉,說幾句得體的客套話。在衛門底下工作久了,自然就學會了這一套:凡是工作都不要做得太完美,最好故意留一點芝麻大小的缺點,讓他挑剔挑剔,然後恭恭敬敬地表示以後改進。這樣子對方會覺得很舒服,有時還會聽到他的安慰說:

「大胃,其實你做得很好,我之所以要嚴格地要求,是希望你好、更好。你知道?」他當然知道。衛門之會這麼說,完全是由他導出來的。所以當他聽到衛門安慰他時,他頻頻點頭,連忙說:

「我知道,我知道。」

這時衛門認為他的精明沒被對方視為挑剔,同時得到諒解和感激,因而無意間會流出一點對大胃的關懷。

大胃這一邊,卻得意他完全摸透了衛門老闆的筋絡。這是一種極其微妙的關係,以不傷上司的尊嚴,滿足上司的權威感,同時又可以控制上司的傲氣,就算是對上司的一種額外服務,自然而然上司也會服服貼貼地表示,手下大胃的工作令他覺得滿意。為了得到這樣的預期效果,挨一點洋腔算不了什麼,何況這些洋腔是自己操縱出來的,自己願意把自己怎麼著,誰管得了。大胃過去一直都是這麼想這麼做。

一切都照計畫進行。他站在衛門家的門口,才舉起手正要按門鈴時,裡面大狼狗的聲音吠起來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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