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果的滋味

◆車禍

很厚的雲層開始滴雨的一個清晨,從東郊入城的叉路口,發生了一起車禍:一輛墨綠的賓字號轎車,像一頭猛獸撲向小動物,把一部破舊的腳踏車,壓在雙道黃色警戒超車線的另一邊。露出外面來的腳踏車後架,上面還牢牢地綁著一把十字鎬,原來結在把手上的飯包,被拋在前頭撒了一地飯粒,唯當飯包菜的一顆鹹蛋,撞碎在安全島的沿下。

雨越下越大,轎車前的一大灘凝固的血,被沖洗得幾將滅跡。幾個外國和本地的憲警,在那裡忙著鑑定車禍的現場。

◆電話

「……他上午不會來……嗯、嗯,沒關係,這件事情我二等祕書就可以決定。……嗯、唔……不、不,聽我說,你要知道,這裡是亞洲啊!對方又是工人,啊?——是不是工人?……是工人!所以說嘛,我們惹不起。嗯?……聽我說完這個。這裡是亞洲唯一和我們最合作,對我們最友善,也是最安全的地方,啊?……聽我說完嘛!美國不想雙腳都陷入泥淖裡!我們的總統先生,我們的人民都這樣想。……唉!不要再說別的,送去!……嗯!好的,一切由我負責好,我馬上就掛電話,……對!……對,就這樣辦。再見!」

◆迷魂陣

一個年輕的外事警官,帶著一個高大的洋人,來到以木箱板和鐵皮搭建起來的違章矮房的地區。這裡沒有脈絡分明的通路,一切都那麼即興而顯得零亂。他們兩人在這裡面繞了一陣子,像走入迷魂陣裡打轉。「嗨!在這個地方小孩子玩捉迷藏最有意思啦!」跟在外事警官後頭的洋人笑著說。

「是的,我也有同感。」不管怎麼,他總覺洋人雖然笑著說,但是語意是曖昧的。洋人會不會笑我找不到江阿發的住家,有虧警察的職責?他想這實在太冤枉了,洋人大概不會知道外事警察只是協助管區派出所,處理與外國人有關的案件吧。他後悔沒先去找管區,直接把洋人帶到這兒來。現在連自己也陷在摸索中。

他稍低著頭,一個門戶挨一個門戶,尋找門牌號。跟在後頭的洋人,整個頭超出這地方的所有房子,所以他看到的盡是鐵皮和塑膠布覆蓋的屋頂,還看到拿來壓屋頂的破輪胎和磚塊,有些屋頂上還擱著木箱和雞籠之類的東西。他回頭看到洋人對這裡屋頂的景色,臉上顯露出疑惑的神情時說:

「他們的新房子快蓋好了,河邊那裡的公寓就是。等他們搬過去,這裡馬上又要蓋大廈。」說完了之後,他為反應的機警而自傲,也為撒謊本身感到窘迫。他想要不是洋人堅持要來拜訪江阿發的家,他才不會帶外國人來這種地方。他一直注意對方的回話,但是他只聽到那種意義極有彈性和曖昧的美國式對話間,聽者不時表示聽著的「哼哼」聲,而使他專心尋找門牌號的注意力,叫一時想知道洋人此時的種種想法分心了。

他們沉默地走了幾步,在巷間遇到一個揹著嬰兒的小女孩。但經他們問她的時候,她才一開口,他一下子愣住了。洋人卻在旁輕輕地叫「噢!上帝。」原來她是一個啞巴。

他們走遠了,那個啞巴女孩望著他們的背影,還「咿咿啞啞」地喊叫連著手勢比個沒完。

◆一陣驟雨

停歇過一陣子的雨,又開始滴落下來。每一滴滴落下來的雨點都很大,而在這以各種不同質地當材料的屋頂上,擊出一片清脆的聲響。年輕的外事警察內心的焦慮,經雨點催打,一下子就升到頂點。他正想是否告訴洋人先回管區派出所,恰在難堪的猶豫間,突然發現前面的門牌號就是二十一號之七。

「在這裡!」

「真的?」洋人也跟著他高興地叫了起來。

雨勢也一下子落得緊密,他們顧不得文明人造訪應有的禮貌,當阿桂母女兩人,從醃菜桶猛抬頭時,已經和這未經請進的外人駭然照個正面。儘管那位洋人滿臉堆著親善和尷尬的笑容,由警察和洋人突然闖進,母女兩人瞬間的想像中,意識到大事臨頭而叫恐怖的陰影懾住了。

密密的雨點打在鐵皮上,造成屋裡很大的噪音,警察不得不叫嚷似的翻譯洋人的話。阿桂聽不懂國語,只看見警察那麼使勁張嘴閉嘴,再加上手勢,使她更加懼怕地望著阿珠,希望阿珠能告訴她什麼。但是她看女兒驚駭而悲痛地用力抿著嘴的臉孔,警慌地問:「阿珠,什麼事?」

「媽——」緊緊抿閉的嘴,一開口禁不住就哭起來。

「什麼事?快說!」

「爸、爸爸,被汽車壓了——」

「啊!爸爸——?在哪裡?在哪裡?……」阿桂的臉一下被扭曲得變形,「在哪裡?……」接著就喃喃唸個不停。

警察用很蹩腳的本地話安慰著說:「莫緊啦,免驚啦。」他又改用國語向小女孩說:「叫你媽媽不要難過,你也不要哭,他們已經把你爸爸送到醫院急救去了。」洋人在旁很歉疚地說了些話,並且要求警察替他轉告她們。

「這位美國人說他們會負責的,叫你媽媽不要哭。」當他說的時候,洋人走過去把手放在阿珠的頭上,自己頻頻點頭示意,希望她能明白。

這個時候,那個揹著嬰兒的啞巴女孩,淋了一身雨從外面闖進來。她不知裡面發生了什麼事,一進門看到剛才遇見的警察和洋人,驚奇地睜大眼睛大聲地連著手勢,咿咿啞啞地叫嚷起來。阿桂仍然恍惚而痛苦地呻吟著,「這怎麼辦?這怎麼辦?……」當啞巴意識到屋裡充滿著悲傷的氣氛時,咿咿啞啞的聲音一下子降低,而悄悄地走過去靠在阿珠的身邊。

「她是你妹妹?」警察驚訝地問阿珠。

阿珠點了點頭。警察難過而焦急的,「快把圍巾解下來,嬰兒都濕了。」然後轉向疑惑著的洋人說:「是她的妹妹。」

「噢!上帝。」洋人又一次輕輕地呼叫起來。

◆雨中

阿珠在頭上蓋一塊透明的塑膠布,急急忙忙走出矮房地區,向弟弟的學校走去。

雨仍然下得很大,她的背後有一邊全濕透了,衣服緊緊貼在身上。其實只要她一出門,好好把塑膠布披好,就不至於會淋濕。她一路想著。她想沒有爸爸工作,家裡就沒有錢了。這一次媽媽一定會把我賣給別人做養女。這一次不會和平時一樣,只是那麼恐嚇她:「阿珠,你再不乖我就把你賣掉!」

但是,這一次阿珠一點都不害怕。她一味地想著當養女以後,要做一個很乖很聽話的養女,什麼苦都要忍受。這樣養家就不會虐待她,甚至於會答應她回家來看看弟弟妹妹。那時候她可能會有一點錢給弟弟買一枝槍,給妹妹買球和小娃娃。

她想著想著,一點也不害怕,只是愈想眼淚流得愈多。不知不覺,弟弟的學校已經在眼前了。

◆公訓時間

早晨公訓的時間,學校裡沒有半聲小孩子的聲音溢出教室外。幾個嗓門較大,聲音較尖的老師的聲音,倒是遠遠就可以聽見。老校長手背後,像影子沿著教室走廊悄悄走著。

三年級白馬班的女級任老師,右手握教鞭站在講臺上,指著被罰站在她左邊牆角的江阿吉對大家說:

「這個學期都快結束,江阿吉的代辦費還沒繳。」她回頭看阿吉,「江阿吉!」低著頭的阿吉趕快抬頭望她。接著說:「你每天的公訓時間都站在那裡,你不害羞嗎?」阿吉趕快又把頭低下去。「林秀男今天繳了,只剩下你一個人站,你有什麼感想?」座席間的小孩子,都轉頭望著林秀男,林秀男先得意地仰頭笑笑,而後又害羞似的低下頭。「嗨——江阿吉,你什麼時候可以繳?」老師走到講臺的盡頭,靠近阿吉,用教鞭輕輕觸了一下小孩的肩頭,「啊?」江阿吉抬頭想回答什麼,望到老師的眼睛,小孩又垂下頭。老師又用教鞭觸一下問:「阿吉!什麼時候繳?」

「明,明天。」江阿吉小聲地說。

「啊?——」老師把聲音揚得很高。「你的明天到底是什麼時候?」全班的小孩子都笑了。「我已經不相信你說的話了。老師不要你明天繳,下個禮拜一好了。你不要以為一站,站到學期結束就可以不繳了。反正你不繳老師還有別的辦法。記住!下個禮拜一一定要繳,知道了吧!」阿吉點點頭。「好!知道最好。」

阿吉深深地點了一個頭,頭都沒抬,就往座位跑。

「喲——喲!」老師叫起來了。阿吉被喊住,他在同學們的席間回頭望老師。同時同學都笑了。「你幹什麼?你這樣幹什麼?回來,回來,你還沒有繳,還是要站啊!你要是明天能夠繳,明天開始就不要站,不然老師對林秀男太不公平啦!」同學又轉向林秀男看看,林秀男又得意、又害羞,一時不知叫他怎麼好地低下頭。

對江阿吉的事好像告了一段落,老師回到講臺的中間向臺下的學生問:「小朋友,這一週的公訓德目是什麼?」她目光往下一掃,沒有一個不舉手的。「好,大家把手放下,一起說。」

「合——作——」全班齊聲地叫。

「對了,合作,像江阿吉,大家的代辦費都繳了,只有他一個人不繳,這叫不叫合作?」

「不叫——」全班的學生又叫起來。

才鬆了一口氣的阿吉,一下子又聽到老師提他,他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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