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的大玩偶

在外國有一種活兒,他們把它叫做「Sandwich-man」。小鎮上,有一天突然也出現了這種活兒,但是在此地卻找不到一個專有的名詞,也沒有人知道這活兒應該叫什麼。經過一段時日,不知道那一個人先叫起的,叫這活兒做「廣告的」。等到有人發覺這活兒已經有了名字的時候,小鎮裡大大小小的都管它叫「廣告的」了。甚至於,連手抱的小孩,一聽到母親的哄騙說:「看哪!廣告的來了!」馬上就停止吵鬧,而舉頭東張西望。

一團火球在頭頂上滾動著緊隨每一個人,逼得叫人不住發汗。一身從頭到腳都很怪異的,仿十九世紀歐洲軍官模樣打扮的坤樹,實在難熬這種熱天。除了他的打扮令人注意之外,在這種大熱天,那樣厚厚的穿著也是特別引人的;反正這活兒就是要吸引人注意。

臉上的粉墨,叫汗水給沖得像一尊逐漸熔化的臘像。塞在鼻孔的小鬍子,吸滿了汗水,逼得他不得不張著嘴巴呼吸。頭頂上圓筒高帽的羽毛,倒是顯得涼快地飄顫著。他何嘗不想走進走廊避避熱?但是舉在肩上的電影廣告牌,叫他走進不得。新近,身前身後又多掛了兩張廣告牌;前面的是百草茶,後面的是蛔蟲藥。這樣子他走路的姿態就得像木偶般地受拘束了。累倒是累多了,能多要到幾個錢,總比不累好。他一直安慰著自己。

從幹這活兒開始的那一天,他就後悔得急著想另找一樣活兒幹。對這種活兒愈想愈覺得可笑,如果別人不笑話他,他自己也要笑的;這種精神上的自虐,時時縈繞在腦際,尤其在他覺得受累的時候倒逞強的很。想另換一樣活兒吧。單單這般地想,也有一年多了。

近前光晃晃的柏油路面,熱得實在看不到什麼了。稍遠一點的地方的景象,都給蒙在一層黃膽色的空氣的背後,他再也不敢望穿那一層帶有顏色的空氣看遠處。萬一真的如腦子裡那樣晃動著倒下去,那不是都完了嗎?他用意志去和眼前的那一層將置他於死地的色彩掙扎著:他媽的!這簡直就不是人幹的。但是這該怪誰?

「老闆,你的電影院是新開的,不妨試試看,試一個月如果沒有效果,不用給錢算了。海報的廣告總不會比我把上演的消息帶到每一個人的面前好吧?」

「那麼你說的服裝呢?」

(與其說我的話打動了他,倒不如說我那幅可憐相令人同情吧。)

「只要你答應用,別的都包在我身上。」

(為這件活兒他媽的!我把生平最興奮的情緒都付給了它。)

「你總算找到工作了。」

(他媽的,阿珠還為這活兒喜極而泣呢。)

「阿珠,小孩子不要打掉了。」

(為這事情哭泣倒是很應該的。阿珠不能不算是一個很堅強的女人吧。我第一次看到她那麼軟弱而嚎啕的大哭起來。我知道她太高興了。)

想到這裡,坤樹禁不住也掉下淚來。一方面他沒有多餘的手擦拭,一方面他這樣想:管他媽的蛋!誰知道我是流汗或是流淚。經這麼一想,淚似乎受到慫恿,而不斷的滾出來。在這大熱天底下,他的臉肌還可以感到兩行熱熱的淚水簌簌地滑落。不抑制淚水湧出的感受,竟然是這般痛快;他還是頭一次發覺的哪。

「坤樹!你看你!你這像什麼鬼樣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你!你怎麼會變成這個模樣來呢?!」

(幹這活兒的第二天晚上;阿珠說他白天就來了好幾趟了。那時正在卸裝,他一進門就嚷了起來。)

「大伯仔……」

(早就不該叫他大伯仔了。大伯仔,屁大伯仔哩!)

「你這樣的打扮誰是你的大伯仔!」

「大伯仔聽我說……」

「還有什麼可說的!難道沒有別的活兒幹啦?我就不相信,敢做牛還怕沒有犁拖?我話給你說在前頭,你要現世給我滾到別地方去!不要在這裡污穢人家的地頭。你不聽話到時候不要說這一個大伯仔反臉不認人!」

「我一直到處找工作……」

「怎麼?到處找就找到這沒出息的鳥活幹了?!」

「實在沒有辦法,向你借米也借不到……」

「怎麼?那是我應該的?我應該的?我,我也沒有多餘的米,我的米都是零星買的,怎麼?這和你的鳥活何干?你少廢話!你!」

(廢話?誰廢話?真氣人。大伯仔,大伯仔又怎麼樣?娘哩!)

「那你就不要管?不要管不要管不要管——。」

(呵呵,逼得我差點發瘋。)

「畜生!好好!你這個畜生!你竟敢忤逆我,你敢忤逆我。從今以後不是你坤樹的大伯!切斷!」

「切斷就切斷。我有你這樣的大伯仔反而會餓死。」

(應得好,怎麼去想出這樣的話來?他離開時還暴跳地罵了一大堆話。隔日,真不想去幹活兒了。倒不是怕得罪大伯仔,就不知道為什麼地灰心的提不起精神來。要不是看到阿珠的眼淚,使我想到我答應她說:「阿珠,小孩子不要打掉了。」的話;還有那兩帖原先準備打胎的柴頭仔也都扔掉了;我真不會再有勇氣走出門。)

想是坤樹唯一能打發時間的辦法,不然,從天亮到夜晚,小鎮裡所有的大街小巷,那得走上幾十趟,每天同樣的繞圈子,如此的時間,真是漫長的怕人。寂寞與孤獨自然而然地叫他去做腦子裡的活動;對於未來的很少去想像,縱使有的話,也是幾天以後的現實問題,除此之外,大半都是過去的回憶,以及以現在的想法去批判。

頭頂上的一團火球緊跟著他離開柏油路,稍前面一點的那一層黃膽色的空氣並沒有消失,他懨懨地感到被裹在裡面令他著急。而這種被迫的焦灼的情緒,有一點類似每天天亮時給他的感覺;躺在床上,看到曙光從壁縫漏進來,整個屋裡四周的昏闇與寂靜,還有那家裡特有的潮濕的氣味,他的情緒驟然地即從寧靜中躍出恐懼;雖然是一種習慣的現象,但是,每天都像一個新的事件發生。真的,每月的收入並不好,不過和其他工作比起來,還算是不差的啦。工作的枯燥和可笑,激人慾狂,可是現在家裡沒有這些錢,起碼的生活就馬上成問題。怎麼樣?最後,他說服了自己,不安的還帶著某種的慚愧爬了起來,坐在阿珠的小梳粧臺前,從抽屜裡拿出粉塊,望著鏡子,塗抹他的臉,望著鏡子,淒然的留半邊臉苦笑,白茫茫的波濤在腦子裡翻騰。

他想他身體裡面一定一滴水都沒有了,向來就沒有這般的渴過。育英國校旁的那條花街,妓女們穿著睡衣,拖著木屐圍在零食攤吃零食,有的坐在門口施粉,有的就茫然的依在門邊,也有埋首在連環圖畫裡面,看那樣子倒是很逍遙。其中夾在花街的幾戶人家,緊緊地閉著門戶,不然即是用欄柵橫在門口,並且這些人家的門邊的牆壁上,很醒眼的用紅漆大大的寫著『平家』兩個字。

「呀!廣告的來了!」圍在零食攤裡面的一個妓女叫了出來。其餘的人紛紛轉過臉來,看著坤樹頭頂上的那一塊廣告牌子。

他機械的走近零食攤。

「喂!樂宮演什麼啊?」有一位妓女等廣告的走過她們的身邊時問。

他機械的走過去。

「你發了什麼神經病,這個人向來都不講話的。」有人對著向坤樹問話的那個妓女這樣地笑她。

「他是不是啞吧?」妓女們談著。

「誰知道他?」

「也沒看他笑過,那副臉永遠都是那麼死死的。」

他才離開她們沒有幾步,她們的話他都聽在心裡。

「喂,廣告的,來呀!我等你。」有一個妓女的吆喝向他追過來,在笑聲中有人說:

「如果他真的來了不把你嚇死才怪。」

他走遠了。還聽到那一個妓女又一句挑撥的吆喝。在巷尾,他笑了。

要的,要是我有了錢我一定要。我要找仙樂那一家剛才依在門旁發呆的那一個,他這樣想著。

走過這條花街,倒一時令他忘了許多勞累。

看看人家的鐘,也快三點十五分了。他得趕到火車站和那一班從北來的旅客沖個照面;這都是和老闆事先訂的約,例如在工廠下班,中學放學等等都得去和人潮沖個照面。

時間也控制的很好,不必放快腳步,也不必故意繞近,當他走出東明裡轉向站前路,那一班下車的旅客正好紛紛地從柵口走出來,靠著馬路的左邊迎前走去;這是他幹這活的原則,陽光仍然熱的可以烤蕃薯,下車的旅客匆忙的穿過空地,一下子就鑽進貨運公司這邊的走廊。除了少數幾個外來的旅客,再也沒有人對他感興趣,要不是那幾張生疏而好奇的面孔,對他有所鼓勵的話,他真不知怎麼辦才好;他是有把握的,隨便捉一個人,他都可以辨認是外地的或是鎮上的,甚至於可以說出那個人大部分在什麼時間,什麼地方出現。

無論怎麼,單靠幾張生疏的面孔,這個飯碗是保不住。老闆遲早也會發現。他為了目前反應,心都頹了。

(我得另做打算吧。)

此刻,他心裡極端的矛盾著。

「看哪!看哪!」

(開始那一段日子,路上人群的那種驚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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