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天使們 18

如果音樂的歷史真的結束了,那麼音樂還剩下什麼呢?靜音嗎?

算了吧!現在有了越來越多的音樂,比它輝煌的時代要多出數十倍、數百倍的音樂。它從掛在房屋牆上的擴音器里傳出,從安在住房和飯店裡的可怕的音響裝置里傳出,也從人們上街拿在手裡的半導體收音機里傳出。

勛伯格死了,埃林頓死了,但吉他卻永在。一成不變的和聲,庸俗平常的曲調,以及既刺耳又單獨的節奏,這就是音樂所留下來的,這就是音樂的永恆。憑這些簡單的音符組合,世界便可以博愛,因為是存在本身在這些音符的組合中興高采烈地呼喊我在這兒。沒有比與存在的簡單融合更喧鬧、更一致的融合了。伴著這些音符,阿拉伯人和猶太人拉起手來,捷克人和俄國人親如一家。一個個身體隨著音符的節奏在跳動,為意識到自己存在而陶醉。正因為如此,貝多芬的任何一部作品也沒有經歷過在吉他上千篇一律的反覆敲打所煽起的巨大的集體狂熱。

在爸爸去世前的一年左右,我和他圍繞著一個建築群做例行散步,歌曲從四面八方傳來。人們越是悲傷,揚聲器就越是為他們演奏。它們請被佔領國家忘記掉苦難的歷史,投入到生活的歡樂之中。爸爸停下來,他抬頭看著那傳來噪音的設備,我覺得他有要緊的話想對我說。他做出了巨大的努力用來集中注意力,用來表達他的思想,然後他緩緩地、吃力地說:「音樂的愚蠢。」

他這麼說是想表達什麼呢?他要侮辱他終生熱愛的音樂嗎?不,我認為他想對我說的是,存在著一種音樂的原始狀態,一種早於它的歷史的狀態,早於它的第一次追問、第一次思考、第一次有動機有主題的組合的狀態。音樂的這一初始狀態(即沒有思想的音樂),反映著與人類共生的愚蠢。為了將音樂從這原始的愚蠢中提升起來,人們在精神和心靈上付出了巨大的努力,畫出了跨越幾個世紀歐洲歷史的一道壯麗的曲線,它在運行到最高點的時候熄落下來,宛如一道焰火。

音樂的歷史終有完結,而吉他的痴傻卻是永恆的。今天,音樂回到了它的原始狀態。現在它所處的是最後一次追問、最後一次思考之後的狀態,是歷史終結之後的狀態。

一九七二年,當捷克流行音樂歌手卡萊爾·克勞斯去國外以後,胡薩克害怕了。他馬上(一九七二年八月)就往法蘭克福給他寫了一封私信,下面我完整引用其中的一段:「親愛的卡萊爾,我們不怨您。回來吧,我求您,我們會滿足您的所有願望。我們會幫助您,您會幫助我們……」

就稍稍反思一下這是怎麼回事吧:胡薩克連眼睛都沒眨就放走了醫生、學者、天文學家、運動員、導演、攝影師、工人、工程師、建築師、歷史學家、記者、作家、畫家,任他們移居國外,但是他不能接受卡萊爾·克勞斯離開這個國家,因為卡萊爾·克勞斯代表著沒有記憶的音樂,在這一音樂中永遠地埋葬了貝多芬和埃林頓的屍骨,帕萊斯特里納和勛伯格的骨灰。

遺忘的總統和音樂的痴傻兒恰好結成一對。他們為同一部作品工作著。「我們會幫助您,您會幫助我們。」他們彼此不能分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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