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失落的信 9

我還是別讓您繼續聽這兩個蘇格拉底給年輕女子所上的寫作課了吧。我給您講其他事情。不久前,我在巴黎乘計程車,司機很愛聊。他夜裡睡不著覺。他患有慢性失眠症。源自戰爭。他是水手。他的艦沉沒了。他遊了三天三夜。後來,人們把他從水中救出。有幾個月的時間,他在生死線上掙扎。他活過來,但得了失眠症。

「我比您多活了三分之一,」他微笑著說。

「那您在這多活的三分之一時間裡做什麼?」我問。

他回答說:「我寫作。」

我想知道他寫什麼。

他寫他的生平。寫一個人的故事,寫他在海里遊了三天三夜,寫他與死亡搏鬥,寫他失去了睡眠但仍然保持著生命力。

「您為您的孩子寫嗎?就像一部家庭編年史?」

他苦澀地笑了笑:「為我的孩子?他們不感興趣。這是我寫的一本書。我想它會對很多人有幫助。」

與計程車司機的這場談話忽然之間給我揭示出寫作活動的本質。我們寫書,是因為我們的孩子對我們不感興趣。我們和不知名的世人交流,是因為我們在和自己的太太說話時,她堵上了自己的耳朵。

就計程車司機這一情況,您會反駁我說,他是一個寫作癖,而不是作家。那就應該先弄清概念了。一個每天給自己的情人寫四封信的女人不是個寫作癖,而是個熱戀中的女人。但是,我有一個朋友他把自己的情書都複印備份以便有朝一日發表出來,他就是一個寫作癖。有寫作癖不是有寫信、寫日記、寫家族編年史的慾望(也就是說為自己或為自己的親友而寫),而是有寫書的慾望(也就是說擁有不知名的讀者大眾)。在這個意義上講,計程車司機的激情和歌德的激情沒什麼兩樣。使歌德和那個計程車司機有區別的,不是激情不一樣,而是激情的結果不一樣。

當社會的發展實現了下面三個基本條件後,寫作癖(愛寫書的癖好)將不可避免地發展成流行病的規模:

一、福利水平的普遍提高,使人們有閑暇從事無用的活動;

二、社會生活高度原子化以及隨之而來的個人與個人之間的普遍疏離;

三、民族的內部生活中大的社會變化的極端匱乏(從這個角度看,我覺得法國的情況很說明問題:在這個什麼也不發生的國家,作家的比例是以色列的二十一倍。此外,當皮皮說,從外面看來,她什麼也沒經歷的時候,她恰好表達了這一點。促使她寫作的動機,是生命內容的缺失,是虛無)。

但是,通過反作用力的衝擊,結果又對原因產生了影響。普遍疏離生成了寫作癖,而普遍化的寫作癖又反過來強化並加重了疏離。印刷機的發明從前曾使人們更好地互相理解,而在寫作癖泛濫的時代,寫書有了相反的意義:每個人都被自己的詞語所包圍,就像置身於重重的鏡牆之中,任何外部聲音都無法穿透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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