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三回 立幼主高後垂簾 拜首相溫公殉國

卻說元豐八年正月,神宗不豫,命輔臣代禱景靈宮。及群臣分禱天地宗廟社稷,均不見效,反且加劇,輔臣等入宮問疾,就請立皇太子,並皇太后權同聽政。神宗已無力答言,只略略點首罷了。查神宗本有十四子,長名佾,次名僅,三名俊,四名伸,五名僩,六名傭,七名價,八名倜,九名佖,十名偉,十一名佶,十二名俁,十三名似,十四名偲。佾、僅、俊、伸、僩、價、倜、偉均早亡,要算第六子傭,挨次居長,神宗已封他為延安郡王,但年齡尚止十歲。

當擬立皇太子時,職方員外郎邢恕,想立異邀功,竟往謁蔡確道:「國有長君,乃社稷幸福,公何不從岐、嘉二王中,擇立一人?既可安國,復可保家,豈不是兩全其美嗎?」蔡確躊躇半晌,方道:「君言亦是,但不知太后意見如何?」邢恕道:「岐、嘉二王,皆太后所出,母子恩情,當必逾常,公還有什麼疑慮?」一廂情願。確喜道:「且與高氏商量,免生枝節。」邢恕道:「恕先去密議,包管成功。」言畢辭出,遂往見太后侄兒高公繪兄弟。公繪迎入,恕寒暄數語,即與附耳密談。公繪搖首不答,恕復道:「延安幼沖,何若岐、嘉?況岐、嘉本皆稱賢王呢。」公繪道:「這是斷不便行,君難道欲貽禍我家么?」恕碰了一個釘子,未免乘興而來,敗興而返。

看官,道岐、嘉二王是何人?便是神宗胞弟昌王顥及樂安郡王頵。顥徙封岐王,頵進封嘉王,兩王因神宗寢疾,嘗入問起居,高太后恰也防著,命他不必屢入,並陰敕中人梁惟簡妻,預製一十歲兒可穿的黃袍,密教他懷藏進呈。偏邢恕心尚未死,再與蔡確密謀,擬約王珪入問帝疾,暗使知開封府蔡京,外伏劍士,脅迫王珪,倘珪持異議,即將珪梟首,哪知珪命不該絕,未待蔡確與約,先已入宮定議,冊立延安郡王。確遲了一步,計不得行。滿腹奸刁,至此也輸人一籌。

三月朔日,延安郡王傭,立為太子,賜名煦,皇太后高氏權同處分軍國重事。越五日,神宗駕崩,年三十有八。總計神宗在位,改元二次,共十八年。太子煦即皇帝位,尊皇太后高氏為太皇太后,皇后向氏為皇太后,帝生母德妃朱氏為皇太妃,是為哲宗皇帝。追尊先帝廟號曰神宗,葬永裕陵。晉封叔顥為揚王,頵為荊王,弟佶為遂寧郡王,佖為太寧郡王,俁為咸寧郡王,似為普寧郡王,尚書左僕射王珪為岐國公,潞國公文彥博為司徒,王安石為司空,余官一律加秩,賜致仕各官服帶銀帛有差。

太皇太后首先傳旨,遣散修京城役夫,止造軍器,及禁庭工技,戒中外無苛斂,寬民間保甲馬,人民歡悅。王珪等並未預聞,及中旨傳出,方得聞知。一經出手,便見高後賢明。過了數日,復下詔道:

先皇帝臨御十有八年,建立政事以澤天下,而有司奉行失當,幾於煩擾,或苟且文具,不能布宣實惠,其申諭中外協心奉令,以稱先帝惠愛元元之意!

這詔一下,都中卿大夫,已知太皇太后的命意,是欲改煩為簡,易苛從寬了。蔡確恐朝政一新,自己或致失位,遂因上朝議政時,面奏太皇太后,請復高遵裕官。看官道遵裕是何人?乃是太皇太后的從父。蔡確此奏,明明是藉此求媚,固寵希榮的意思。真會獻諛。太皇太后偏凄然道:「靈武一役,先皇帝中夜得報,環榻周行,徹旦不能寐,自是驚悸,馴至大故。追原禍始,實自遵裕一人。先帝骨肉未寒,我豈敢專徇私恩,不顧公議么?」理正詞嚴。確惶悚而退。太皇太后又詔罷京城邏卒,及免行錢,廢浚河司,蠲免逋賦,驛召司馬光、呂公著入朝。

光居洛十五年,田夫野老,無不尊敬,俱稱為司馬相公;就是婦人女子,亦群仰大名。神宗升遐,光欲入臨,因自避猜嫌,不敢徑行。適程顥在洛,勸光入京,光乃啟程東進,將近都門,衛士見光到來,均額手相慶道:「司馬相公來了!司馬相公來了!」兩語重疊,益饒意味。沿途人民,亦遮道聚觀,各朗聲道:「司馬相公,請留相天子,活我百姓,勿遽歸洛。」光見他一唱百和,反覺疑懼起來,竟從間道歸去。太皇太后聞他入都,正要詢問政要,偏待久不至,乃遣內侍梁惟簡馳問。光請大開言路,詔榜朝堂。至惟簡復命,蔡確等已探悉光言,先創六議入奏,大旨是:「陰有所懷,犯非其分,或扇搖重機,或迎合舊令,上則僥倖希進,下則眩惑流俗,有一相犯,立罰無赦。」太皇太后見了此議,又遣使示光。光憤然道:「這是拒諫,並非求諫;人臣只好不言,一經啟口,便犯此六語了。」乃具論以聞。太皇太后即改詔頒行,言路才得漸開。

嗣召光知陳州,並起程顥為宗正寺丞。顥正擬就道,偏偏二豎纏身,竟爾去世。顥與弟頤受學周門,以道自樂,見二十四回。平時有涵養功,不動聲色。既卒,士大夫無論識否,莫不銜哀。文彥博採取眾論,題顥墓曰「明道先生」。惟光受命赴陳州,道經闕下,正值王珪病死,輔臣等依次遞升,適空一缺。太皇太后即留光輔政,命為門下侍郎。蔡確等只恐光革除新法,又揭出三年無改的大義,傳布都中。光獨指駁道:「先帝所行的法度,如果合宜,雖百世亦應遵守,若為王安石、呂惠卿所創,害國病民,須當亟改,似救焚拯溺一般。況太皇太后以母改子,並不是以子改父哩。」與強詞奪理者不同。眾議自是少息。

太皇太后又召呂公著為侍讀,公著自揚州進京,擢授尚書左丞。京東轉運使吳居厚,前繼鮮於侁後任,大興鹽鐵,苛斂橫征,至是被言官交劾,謫置黃州,仍用鮮於侁為轉運使。司馬光語同列道:「子駿甚賢,不應復使居外,但朝廷欲救京東困弊,非得子駿不可。他實是個一路福星呢。當今人才甚少,怎得似子駿一百人,散布天下呢!」原來子駿即侁表字,侁既到任,即奏罷萊蕪、利國兩冶,及海鹽依河北通商,人民大悅,有口皆碑。於是司馬光、呂公著兩人,同心輔政,革除新法,罷保甲,罷保馬,罷方田,罷市易,削前市易提舉呂嘉問三秩,貶知淮陽軍,呂黨皆坐黜,並謫邢恕出知隨州。越年,改為元祐元年,右司諫王覿,極論蔡確、章惇、韓縝、張璪等朋邪害正,章至數十上。右諫議大夫孫覺,侍御史劉摯,左司諫蘇轍,御史王岩叟、朱光庭、上官均,又連章劾論確罪,乃免確相位,出知陳州。當下擢司馬光為尚書左僕射兼門下侍郎,呂公著為門下侍郎,李清臣、呂大防為尚書左右丞,李常為戶部尚書,范純仁同知樞密院事。

光時已得疾,因青苗、免役諸法,尚未盡革,西夏議亦未決,不禁嘆息道:「諸害未除,我死不瞑目了。」遂折簡與呂公著,略言:「光以身付醫,以家事付愚子,只國事未有所託,特以屬公。」公著為白太皇太后,有詔免光朝覲,許乘肩輿,三日一入省。光不敢當,且上奏道:「不見天子,如何視事?」乃改詔令光子康扶掖入對,且命免拜跪禮。光遂請罷青苗、免役二法,青苗錢罷貸,仍復常平舊法,諸大臣沒甚異議。獨免役法議罷後,光請仍復差役法,章惇力言不可,與光辯論殿前,語甚狂悖。太皇太后亦不免動惱,逐出知汝州。會蘇軾已奉詔入都,任中書舍人,獨請行熙寧初給田募役法,條陳五利。監察御史王岩叟,謂五利難信,且有十弊,軾議遂沮。群臣又各是其是,詔令資政殿大學士韓維,及呂大防、范純仁等,詳定上聞。軾本與司馬光友善,竟往見光道:「公欲改免役為差役,軾恐兩害相均,未見一利。」光問道:「請言害處!」軾答道:「免役的害處,是掊斂民財,十室九空,斂從上聚,下必常患錢荒,這害已經驗過了。差役的害處,是百姓常受役官府,無暇農事,貪吏猾胥,且隨時征比,因緣為奸,豈不是異法同病么?」光又道:「依君高見,應該如何?」軾復道:「法有相因,事乃易成。事能漸進,民乃不驚。從前三代時候,兵農合一,至秦始皇乃分作兩途,唐初又變府兵為長征卒,農出粟養兵,兵出力衛農,天下稱便。雖聖人復起,不能變易了。今免役法頗與此相類,公欲驟罷免役,改行差役,正如罷長征,復民兵,恐民情反多痛苦呢。」光終未以為然,只淡淡的答了數語,軾即辭出。越日,光至政事堂議政,軾復入白此事,光不覺作色。軾從容道:「昔韓魏公刺陝西義勇,公為諫官,再三勸阻,韓公不樂,公亦不顧。軾嘗聞公自述前情,難道今日作相,不許軾盡言么?」以子之矛,刺子之盾,坡公可謂善言。光始起謝道:「容待妥商。」范純仁亦語光道:「差役一事,不應速行,否則轉滋民病。愚意願公虛心受言,所有謀議,不必盡從己出。若事必專斷,恐奸人邪士,反得乘間迎合了。」光尚有難色,純仁道:「這是使人不得盡言呢。純仁若徒知媚公,不顧大局,何如當日少年時,迎合王安石,早圖富貴哩!」語亦透徹。光乃令役人悉用現數為額,衙門用坊場河渡錢,均用雇募。先是光決改差役,以五日為限,僚屬俱嫌太急促,獨知開封府蔡京如約,面復司馬光。光喜道:「使人人奉法如君,有何不可?」待京辭退後,光乃信為可行,擬堅持到底,其實蔡京是個大奸巨猾,專事揣摩迎合,初見蔡確得勢,就附蔡確,繼見司馬光入相,就附司馬光;這種反覆小人,最足誤人國事。司馬光忠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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