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展轉一封書紅絲誤繫 奔波數行淚玉趾空勞

卻說家樹見靜宜和他道喜,倒愣住了,自己避禍避到天津來,哪裡還有什麼可喜的事情,因道:「一個當學生的人,在大學預科讀完了書之後,不應該升入正科的嗎?就是這一點,有什麼可喜的呢?」靜宜將嘴一起道:「你真把我們當小孩子耍啦!事到於今,以為我們還不知道嗎?你要是這樣,到了你做新郎的時候,不多罰你喝幾盅酒,那才怪呢!」家樹道:「你這話真說得我莫名其妙。什麼大喜?做什麼新郎?」淑宜穿的是一件長長的筒衫,那袖子裡的手腕,細得像筆管一般。兩隻手和了袖子,左右一抄,同插在兩邊脅下插袋裡,斜靠了門,將一隻腳微微提起,把那高跟鞋的後跟踏著地板,得得作響。衣服都抖起波浪紋來,眼睛看了家樹,只管微笑。家樹道:「怎麼樣,你也和我打這個啞謎嗎?」淑宜笑道:「我打什麼啞謎?你才是和我們打啞謎呢!我總不說,等到那一天水落石出,你自然會把啞謎告訴人的,我才犯不著和你瞎猜呢!反正我心裡明白就是了。」淑宜在這裡說著,靜宜一個轉身,就不見了。

不多一會兒的時候,又聽到地板咚咚一陣響,靜宜突然跳進房來,手上拿了一張相片和家樹對照了一照,笑道:「你不瞧瞧這是誰?你能屈心,說不認得這個人嗎?」家樹一看,乃是鳳喜的四寸半身相片。這種相片,自己雖有幾張,卻不曾送人,怎樣會有一張傳到天津來了。便點點頭道:「這個人,不錯,我認識。但是你們把她當什麼人呢?」淑宜也走近前,在靜宜手裡,將相片拿了過來,在手上仔細的看了一看,微笑道:「現在呢,我們不知道要怎麼樣的稱呼?若說到將來,我們叫她一聲嫂嫂,大概還不至於不承認吧!」家樹道:「好吧,將來再看罷!」靜宜道:「到現在還不承認,將來我們總要報復你的。」家樹見兩個妹妹說得這樣切實,不像是毫無根據,大概她們一定是由陶家聽到了一點什麼消息,所以附會成了這個說法。當時也只得裝傻,只管笑著,卻把在北京遊玩的事情和兩個妹妹閒談,把喜事問題牽拉開去。

過了一會,有個老媽子進來道:「樊太太吩咐,請侄少爺上樓。」於是家樹便跟著老媽子一直到嬸娘臥室裡,只見嬸娘穿了一件黑綢衣衫,下襬有兩個紐扣不曾扣住,腳上踏了拖鞋,口裡銜著煙卷,很舒適的樣子,斜躺在沙發上。家樹站著叫了一聲「嬸娘」,在一邊坐下。樊太太道:「你早就來了,怎麼不通知我一聲呢?打牌,我也是悶得無聊,藉此消遣。若是有人陪著我談談,我倒不一定要打牌。你來了很好;你不來,我還要寫信去叫你來呢。」家樹道:「有什麼事嗎?」樊太太將臉色正了一正,人也坐正了,便道:「不就是為了陶家表兄來信,提到你的親事嗎?那孩子我曾見過的,相片大家也瞧見了,自然是上等人材。據你表嫂說,人也很聰明,門第本是不用談;就是談門第的話,也是門當戶對。這年頭兒,婚姻大事,只要當事人願意,我們做大人的,當然是順水推舟,落得做個人情。」家樹笑道:「嬸娘說的話,我倒有些摸不透了。我在北京,並沒有和表哥表嫂談到什麼婚姻問題。要說到那個相片上的人,我雖認識,並不是朋友。若說到門當戶對,我要說明了,恐怕嬸娘要哈哈大笑吧。」樊太太道:「事情我都知道了,你還賴什麼呢?她父親作過多年的鹽務署長,她伯父又是一個代理公使,和我們正走的是一條道,怎麼說是我要哈哈大笑呢?」說了,又吸著煙卷。

家樹想想心裡好笑,原來他們也誤會了:又是把鳳喜的相片,當了何麗娜。要想更正過自己的話來,又怕把鳳喜這件事,露出破綻來了,便道:「那些話,都不必去研究了。我實在沒有想到什麼婚姻問題,不知道陶家表兄,怎樣會寫信通知我們家裡的?」樊太太道:「當然嘍,也許是你表嫂要做這一個媒,有點買空賣空。但是不能啦,像她那樣的文明人,還會做舊社會上那種說謊的媒人嗎?而且這位何小姐的父親,前幾天到天津來了一趟,專門請你叔父吃了一餐飯,又提到了你。將你的文才品行,著實誇獎了一陣子。」家樹笑道:「這話我就不知從何而起了。那位何署長我始終沒有見過面,他哪裡會知道我?而且我聽到說,何家是窮極奢華的,我去了有點自慚形穢。我就只到他家裡去了兩三回,他又從何而知我的文才品行呢?」樊太太道:「難道就不許他的小姐對父親說嗎?陶太太信上說,你和那何小姐,幾乎是天天見面,當然是無話不說的了。我倒不明白,你為了這件事來,為什麼又不肯說?」家樹笑道:「你老人家有所不知!這件事,陶太太根本就誤會了。那何小姐本是她的朋友,怎樣能夠不到陶家來?何小姐又是喜歡交際的,自然我們就常見面了。陶太太老是開玩笑,說是要做媒,我們以為她也不過開玩笑而已,不料她真這樣做起來。其實現在男女社交公開的時候,男女交朋友的很多,不能說凡是男女做了朋友,就會發生婚姻問題。」樊太太聽了他這些話,只管將煙卷抽著,抽完了一根,接著又抽一根,口裡只管噴著煙,昂了頭想家樹說的這層理由。家樹笑道:「你老人家想想看,我這話不說的是很對嗎?」

樊太太還待說時,老媽子來說:「大小姐不願替了,還是太太自己去打牌吧。」樊太太這就去打牌,將話擱下。家樹到樓下,還是和妹妹談些學校裡的事。姨太太是十二點鐘回來,叔叔樊端本是晚上兩點鐘回來,這一晚晌,算是大家都不曾見面。

到了次日十二點鐘以後,樊端本方始下床,到樓下來看報,家樹也在這裡,叔侄便見著了。樊端本道:「我聽說你已經考取大學本科了,這很好。讀書總是以北京為宜,學校設備很完全,又有那些圖書館,教授的人才,也是在北京集中。」他說著話時,板了那副正經面孔,一點笑容也沒有。家樹從幼就有點怕叔叔,雖然現在分居多年,然而那先入為主的思想,總是去不掉。樊端本一板起臉子來,他就覺得有教訓的意味,不敢胡亂對答。

這時樊端本坐在長椅子上,隨手將一疊報,翻著看了一看,向著報上自言自語的道:「這政局恐怕是有一點變動。照潔身的歷史關係說起來,這是與他有利的。這樣一來,恐怕他真會跳上一步,去幹財長;就是這個口北關,也就不用費什麼力了。」說著,他的嘴角,微微一欠。接上按著上下嘴唇,左一把,右一把,下巴上一把,輪流的抹著鬍子——這是他最得意時候的表示。家樹老早的就聽過母親說,若遇到你叔叔分三把摸鬍子的時候,兩個妹妹就會來要東西,因為那個時候,是要什麼就給什麼的。家樹想到母親的話,因此心裡暗笑了起來。樊端本原戴了一副托力克的眼鏡,這鏡子的金絲腳,是很軟的,因為戴得久了,眼鏡的鏡架子,便會由鼻樑上墜了下來。樊端本也來不及用手去托鏡子了,眼光卻由鏡子上緣折射出來,看家樹何以坐不定。他這一看不要緊,家樹肚子裡的陳笑,和現在的新笑,並攏一處,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樊端本用右手兩個指頭,將眼鏡向上一托,正襟坐著,問家樹道:「你笑什麼?」

家樹吃了一驚,笑早不知何處去了,便道:「今年回杭州去,在月老祠裡鬧著玩,抽了一張簽,簽上說是『怪底重陽消息好,一山紅葉醉於人』。」家樹說了這話,自己心裡可就想著,這實在謅的不成詩句。說畢,就看了樊端本的臉色道:「我想這兩句話,並不像月老祠裡的簽,若是說到叔叔身上,或有點像。倒好像說叔叔的差事,重陽就可發表似的。」

樊端本聽了此言,將手不住的理著鬍子,手牽著幾根鬍子梢,點了幾點頭道:「雖然附會,倒有點像。你不知道,我剛才所說的話,原是有根據的。何潔身做這些年的闊差事,錢是掙的不少,可是他也實在花的不少,尤其是在賭上。前次在張老頭子家裡打牌,八圈之間,輸了六七萬,我看他還是神色自若,口裡銜著雪茄煙,煙灰都不落一點下來,真是鎮靜極了。不過輸完之後,也許有點心痛,就不免想法子要把錢弄回來。上次就是輸錢的第二天,專門請我吃飯,有一件鹽務上的事,若辦成功,大概他可以弄一二十萬,請我特別幫忙。報酬呢,就是口北關監督。我做了這多年的商務,本來就懶作馮婦;無奈他是再三的要求,不容我不答應。我想那雖是個小職,多少也替國家辦點事;二來我也想到塞北地方去看看,賞玩賞玩關塞的風景。潔身倒也很知道你,說是你少年老成。那意思之間,倒也很贊成你們的親事。」家樹這才明白了,鬧了半天,他和何小姐的父親何廉在官場上有點合作,自己的婚事,還是陪筆。叔父早就想弄個鹽運使或關監督做做,總是沒有相當的機會,現在他正在高興頭上,且不要當面否認何麗娜的婚事。好在叔叔對於自己的婚事,又不能干涉的,就由他去瞎扯吧。因此話提到這裡,家樹就談了一些別的話,將事扯了開去。

這時,恰好姨太太打扮得花蝴蝶兒似的,走了進來,笑著向家樹點了點頭,並沒有說什麼。家樹因為嬸母有命令,不許稱姨太太為長輩;當了叔叔的面,又不敢照背地裡稱呼,叫她為姨太太,也就笑著站起來,含糊的叫了一聲。姨太太也不理會,走上前,將端本手上的報奪了過來,一陣亂翻。端本那一副正經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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