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無意過香巢傷心致疾 多情證佛果俯首談經

卻說家樹見一條繡了英文字的手帕,正疑惑著此物從何而來,及至劉福遞上一張小名片,卻恍然大悟這是何麗娜的。家樹便問她是什麼時候來的?劉福道:「是七點鐘來的,在這裡吃過晚飯,就和大爺少奶奶一塊兒跳舞去了。」家樹道:「她又到我屋子裡來做什麼?」劉福道:「她來——表少爺怎樣知道了?她說表少爺不在家,就來看看錶少爺的屋子,在屋裡坐了一會,又翻了一翻書,交給我一張名片,然後才走的。」家樹道:「翻了一翻書嗎?翻的什麼書?」劉福道:「這可沒有留意。大概就是桌上放的書吧。」家樹這才注意到桌上的一本紅皮書,鳳喜的相片,正是夾在這裡面的,她要翻了這書,相片就會讓她看見的。於是將書一揭,果然相片挪了頁數了。原是夾在書中間的,現在夾在封面之下了。這樣看來,分明是有人將書頁翻動,又把相片拿著看了。好在這位何女士卻和本人沒甚來往,這相片是誰,她當然也不知道。若是這相片讓表嫂看見,那就不免她要仔細盤問的了。而且鳳喜的相,又有點和何小姐的相彷彿,她驚異之下,或者要追問起來的,那更是逼著我揭開秘幕了。今天晚上,伯和夫婦跳舞回來,當然是很夜深的了,明天吃早飯時,若是表嫂知道,少不得相問,明日再看話答話吧。這樣想著,就不免擬了一番敷衍的話,預備答覆。

可是到了次日,陶太太只說何小姐昨晚是特意來拜訪的,不能不回拜,卻沒有提到別的什麼。家樹道:「我和她們家裡並不認識,專去拜訪何小姐,不大好,等下個禮拜六,我到北京飯店跳舞廳上去會她吧。」陶太太道:「你這未免太看不起女子了,人家專誠來拜訪了你,你還不屑去回拜,非等到有順便的機會不可。」家樹笑道:「我並不是不屑於去回拜,一個青年男子,無端到人家家裡去拜訪人家小姐,仔細人家用棍子打了出來。」陶太太道:「你不要胡說,人家何小姐家裡,是很文明的。況且你也不是沒有到過人家家裡去拜訪小姐的呀。」家樹道:「哪有這事!」可是也就只能說出這四個字來分辯,不能再說別的了。伯和也對家樹說:「應該去回拜人家一趟。何小姐家裡是很文明的,她有的是男朋友去拜訪,決不會嘗閉門羹的。」家樹被他兩人說得軟化了,就笑著答應去看何小姐一次。

過了一天,天氣很好,本想這天上午去訪何小姐的,偏是這一天早上,卻來了一封意外的信。信封上的字,寫得非常不整齊,下款只署著「內詳」,拆開來一看,信上寫道:

家樹仁弟大人台鑒:

一別芝顏,條又旬日,敬惟文明進步,公事順隨,為疇為頌。卑人命途不佳,前者患恙,蒙得抬愛,賴已逢凶化吉,現已步履如亙,本當到寓叩謝,又多不便,奈何奈何。敬於月之十日正午,在舍下恭候台光,小酌爽敘,勿卻是幸。套言不敘。台安。關壽峰頓首。

這一封信,連別字帶欠通,共不過百十個字,卻寫了三張八行。看那口氣,還是在《尺牘大全》上抄了許多下來的。像他那種人,生平也不會拿幾回筆桿,硬湊付了這樣一封信出來,看他是多麼有誠意!就念著這一點,也不能不去赴約。因此又把去拜訪何小姐的原約打消,直向後門關壽峰家來。

一進院子,就見屋子裡放了白爐子,煤球正籠著很旺的火。屋簷下放了一張小桌子,上面滿放著葷素菜餚,秀姑繫了一條圍裙,站在桌子邊,光了兩隻溜圓雪白的胳膊,正在切菜。她看見家樹進來,笑道:「爸爸!樊先生來了。」說著話,菜刀也來不及放下,搶一步,給家樹打了簾子。壽峰聽說,也由屋子裡迎將出來,笑道:「我怕你有事,或者來不了,我們姑娘說是只要有信去,你是一定來。真算她猜著了。」說時,便伸手拉著家樹的手,笑道:「我想在館子裡吃著不恭敬,所以我就買了一點東西,讓小女自己做一點家常風味嘗嘗。你就別談口味,瞧我們表表這一點心吧。」家樹道:「究竟還是關大叔過於客氣,實在高興的時候願意喝兩盅,隨便哪一天來遇著就喝,何必還要費上許多事!」壽峰笑道:「人有三分口福,似乎都是命裡註定的。不瞞你說,這一場病,是害得我當盡賣光,我哪裡還有錢買大魚大肉去!可巧前天由南方來了一個徒弟,他現在在大學堂裡,當了一名拳術教師,混得比我強。看見我窮,就扔下一點零錢給我用,將來或者我也要找他去。」

說著話,秀姑已經進來,搶著拿了一條小褥子,鋪在木椅上,讓家樹坐下。接上就提開水壺進來,沏上一壺茶,茶壺裡臨時並沒有擱下茶葉,想是早已預備好了的了。沏完了茶,她又拿了兩支衛生香進來,燃好了,插在桌上的舊銅爐裡。一回頭,看見茶杯子還空著,卻走過來給他斟上一杯茶,笑道:「這是我在衚衕口上要來的自來水,你喝一點。」她只說著這話,儘管低了頭。家樹眼裡看見,心裡不免盤算,我對這位姑娘,沒有絲毫意思,她為什麼一見了我,就是如此羞人答答神氣?這倒叫我理是不好,不理也是不好了。索性大大方方的,只當自己糊塗,沒有懂得她的意思就是了。因此一切不客氣,只管開懷和壽峰談話。

當下壽峰笑道:「我是個爽快人,老弟!你也是個爽快人,我有幾句話,回頭要藉著酒蓋了臉,和你談談。」他說到這裡,伸著手搔了一搔頭,又搓了一搓巴掌,正待接著向下說時,恰好秀姑走了進來,擦抹了桌子,將杯筷擺在桌上。家樹一看,只有兩副杯筷,便道:「為什麼少放一副杯筷?大姑娘不上桌嗎?」秀姑聽了這話,剛待答言,她那臉上的紅印兒,先起了一個小酒暈兒。壽峰躊躇著道:「不吧。她得拾掇東西,可是——那又顯著見外了。也好。秀姑你把菜全弄得了,一塊兒坐著談談,你要有事,回頭再去也不遲。」秀姑心想,我何嘗有事,便隨便答應了一聲,自去做菜去了。壽峰笑道:「老弟!你瞧我這孩子,真不像一個練把式人養的,我要不是她,我就不成家了。這也叫天無絕人之路。可是往將來說,——」外面秀姑炒著菜,正嗆著一口油煙,連連咳嗽了幾聲,接上她隔著窗戶笑道:「好在樊先生不算外人,要不然你這樣誇獎自己的閨女,給人笑話。」壽峰一聽,哈哈大笑,兩手向上一舉,伸了一個懶腰。

家樹見壽峰兩隻黃皮膚的手臂,筋肉怒張,很有些勁,便問道:「關大叔精神是復原了,但不知道力氣怎麼樣?」壽峰笑道:「老了!本來就沒有什麼力量,談不到什麼復原。但是真要動起手來,自保總還有餘吧。」家樹道:「大叔的力量,第一次會面,我就瞻仰過了。除此以外,一定還有別的絕技,可否再讓我瞻仰瞻仰。」壽峰笑道:「老弟台!我對你是用不著謙遜的。有是有兩手玩藝,無奈傢伙都不在手邊。」秀姑道:「你就隨便來一點兒什麼吧,人家樊先生說了,咱們好駁回嗎?」壽峰笑道:「既然如此說,我就來找個小玩意吧。你瞧,簾子破了,飛進來許多蠅子,我把它們取消吧。」說著,他將桌上的筷子取了一雙,倒拿在手裡,依然坐下了。等到蒼蠅飛過來,他隨隨便便的將筷子在空中一夾,然後送過來給家樹看道:「你瞧,這是什麼?」家樹看時,只見那筷子頭不偏不倚,正正當當,夾住一個小蒼蠅。不由得先讚了一聲「好」,然後問道:「這雖是小玩藝,卻是由大本領練了來的。但不知道大叔是由練哪項本事練出來的?」關壽峰將筷子一鬆,一個蒼蠅落了地,筷子一伸,接上一夾,又來了一個蒼蠅。他就是如此一伸一夾,不多久的工夫,腳下竟有一二十頭蒼蠅之多,一個個都折了翅膀橫倒在地上。

家樹鼓了掌笑道:「這不但是看得快,夾得準而已;現在看這蠅子,一個個都死了,足見筷子頭上,一樣的力到勁到了。」壽峰笑道:「這不過常鬧這個玩意,玩得多了,自然熟能生巧,並不算什麼功夫。若是一個人夾一隻蒼蠅都夾不死,那豈不成了笑話了嗎?」家樹道:「我不是奇怪蒼蠅夾死了,我只奇怪蒼蠅的身體依然完整,不是像平常一巴掌撲了下去,打得血肉模糊的樣子。」壽峰笑道:「這一點子事情,你還能論出個道理來,足見你遇事肯留心了。」家樹笑道:「這種本領,擴而充之起來,似乎就可以伸手接人家放來的暗器。我們常在小說上,看到什麼接鏢接箭一類的武藝,大概也是這種手法。」壽峰笑道:「不要談這個吧,就真有那種本領,現在也沒用。誰能跑到陣頭上,伸著兩手接子彈去?」

秀姑見家樹不住的談到武藝,端了酒菜進來,只是抿嘴微笑。她給壽峰換了一雙筷子,自己也就拿了一副杯筷來,放在一邊。壽峰讓家樹上座,父女二人,左右相陪。秀姑先拿了家樹面前的酒杯過來,將酒瓶子斟好了一杯酒,然後雙手捧著送了過去。家樹站起來道:「這樣客氣,那會讓我吃不飽的。大姑娘,你隨便吧。」嘴裡說著這話,他的視線,就不由得射到秀姑的那雙手上。見她的十指雖不是和鳳喜那般纖秀,但是一樣的細嫩雪白。那十個指頭,剪得光光的,露著紅玉似的指甲縫,心裡便想:他父女意思之間,常表示他這位姑娘能接家傳的,現在看她這般嫩手,未必能名副其實。他心裡如此想著,當然不免呆了一呆。秀姑連忙縮著手,坐下去了。家樹猛然省悟:她或者誤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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