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頰有殘脂風流嫌著跡 手加約指心事證無言

卻說看護婦對秀姑說「那是你的賈寶玉吧」,一句話把關壽峰驚醒,追問是誰的寶玉。秀姑正在著急,那看護婦就從從容容的笑道:「是我撿到一塊假寶石,送給她玩,她丟了,剛才我看見桌子下一塊碎瓷片,以為是假寶石呢。」壽峰笑道:「原來如此。你們很驚慌的說著,倒嚇了我一跳。」秀姑見父親不注意,這才把心定下了,站起身來,就假裝收拾桌上東西,將書放下。以後當著父親的面,就不敢看小說了。

自這天起,壽峰的病,慢慢兒見好。家樹來探望得更疏了。壽峰一想,這一場病,花了人家的錢很多,哪好意思再在醫院裡住著。就告訴醫生,自己決定住滿了這星期就走。醫生的意思,原還讓他再調理一些時。他就說所有的醫藥,都是朋友代出的,不便再擾及朋友。醫生也覺得不錯,就答應他了。恰好其間有幾天工夫,家樹不曾到醫院來。最後一天,秀姑到會計部算清了賬目,還找回一點零錢,於是雇了一輛馬車,父女二人就回家去了。——待到家樹到醫院來探病時,關氏父女,已出院兩天了。

且說家樹那天到醫院裡,正好碰著那近視眼女看護,她先笑道:「樊先生!你怎麼有兩天不曾來?」家樹因她的話問得突兀,心想莫非關氏父女因我不來,有點見怪了。其實我並不是禮貌不到,因為壽峰的病,實在好了,用不著作虛偽人情來看他的。他這樣沉吟著,女看護便笑道:「那位關女士她一定很諒解的,不過樊先生也應該到他家裡去探望探望才好。」家樹雖然覺得女看護是誤會了,然而也無關緊要,就並不辯正。

當下家樹出了醫院,覺得時間還早,果然往後門到關家來。秀姑正在大門外買菜,猛然一抬頭,往後退了一步笑道:「樊先生!真對不住,我們沒有通知,就搬出醫院來了。」家樹道:「大叔太客氣了,我既然將他請到醫院裡去了,又何在乎最後幾天!這幾天我也實在太忙,沒有到醫院裡來看關大叔,我覺得太對不住,我是特意來道歉的。」秀姑聽了這話,臉先紅了,低著頭笑道:「不是不是,你真是誤會了,我們是過意不去,只要在家裡能調養,也就不必再住醫院了。請家裡坐吧。」說著,她就在前面引導。關壽峰在屋子裡聽到家樹的聲音,便先嚷道:「呵唷!樊先生嗎?不敢當。」

家樹走進房,見他靠了一疊高被,坐在床頭,人已爽健得多了,笑道:「大叔果然好了,但不知道現在飲食怎麼樣了?」壽峰點點頭道:「慢慢快復原了,難得老弟救了我一條老命,等我好了,我一定要——」家樹笑道:「大叔!我們早已說了,不說什麼報恩謝恩,怎麼又提起來了?」秀姑道:「樊先生!你要知道我父親,他是有什麼就要說什麼的,他心裡這樣想著,你不要他說出來,他悶在心裡,就更加難過了。」家樹道:「既然如此,大叔要說什麼,就說出什麼來吧。病體剛好的人,心裡悶著也不好,倒不如讓大叔說出來為是。」

壽峰凝了一會神,將手理著日久未修刮的鬍子,微微一笑道:「有倒是有兩句話,現在且不要說出來,候我下了地再說吧。」秀姑一聽父親的話,藏頭露尾,好生奇怪。而且害病以來,父親今天是第一次有笑,這裡面當另有絕妙文章。如此一望,羞潮上臉,不好意思在屋子裡站著,就走出去了。家樹也覺得壽峰說的話,有點尷尬;接上秀姑聽了這話,又躲避開去,越發顯著痕跡了。和壽峰談了一會子話,又安慰了他幾句,便告辭出來。秀姑原站在院子裡,這時就藉著關大門為由,送著家樹出來。家樹不敢多謙遜,只一點頭就一直走出來了。

家樹回得家來,想關壽峰今天怎麼說出那種話來,怪不得我表兄說我愛他的女兒,連他自己都有這種意思了。至於秀姑,卻又不同。自從她一見我,好像就未免有情,而今我這樣援助他父親,自然更是要誤會的了。好在壽峰的病,現在總算全好了,我不去看他,也沒有什麼關係。自今以後,我還是疏遠他父女一點為是,不然我一番好意,倒成了別有所圖了。話又說回來了,秀姑眉宇之間,對我自有一種深情。她哪裡知道我現在的境況呢!想到這裡,情不自禁地就把鳳喜送的那張相片,由書裡拿了出來,捧在手裡看。看著鳳喜那樣含睇微笑的樣子,覺得她那嬌憨可掬的模樣兒,決不是秀姑那樣老老實實的樣子可比。等她上學之後,再加上一點文明氣象,就越發的好了。我手裡若是這樣把她栽培出來,真也是識英雄於未遇,以後她有了知識,自然更會感激我。由此想去,自覺得躊躇滿志,在屋裡便坐不住了。對著鏡子,理了一理頭髮,就坐了車到水車衚衕來。

現在,鳳喜家裡已經收拾得很乾淨,鳳喜換了一件白底藍鴛鴦格的瘦窄長衫,靠著門框,閒望著天上的白雲在出神,一低頭忽然看見家樹,便笑道:「你不是說今天不來,等我搬到新房子裡去再來嗎?」家樹笑道:「我在家裡也是無事,想邀你出去玩玩。」鳳喜道:「我媽和我叔叔都到新房子那邊去拾掇屋子去了,我要在家裡看家,你到我這裡來受委屈,也不止一次,好在明天就搬了,受委屈也不過今天一天,你就在我這裡談談吧,別又老遠的跑到公園裡去。」家樹笑道:「你家裡一個人都沒有,你也敢留我嗎?」鳳喜笑著啐了一口,又抽出掖在肋下的長手絹,向著家樹抖了幾抖。家樹道:「我是實話,你的意思怎麼樣呢?」鳳喜道:「你又不是強盜,來搶我什麼,再說我就是一個人,也沒什麼可搶的,青天白日,留你在這兒坐一會,要什麼緊!」家樹笑道:「你說只有一個人,可知有一種強盜專要搶人哩。你唱大鼓,沒唱過要搶壓寨夫人的故事嗎?」鳳喜將身子一扭道:「我不和你說了。」她一面說著,一面就跳到裡面屋子裡去了。家樹也說道:「你真怕我嗎?為什麼跑了?」說著這話,也就跟著跑進來。

屋子裡破桌子早是換了新的了,今天又另加了一方白桌布,炕上的舊被,也是早已拋棄,而所有的新被褥,也都用一方大白布被單蓋上。家樹道:「這是為什麼?明天就要搬了,今天還忙著這樣煥然一新?」鳳喜笑道:「你到我們這兒來,老是說不衛生,我們洗的洗了,刷的刷了,換的換了,你還是不大樂意。昨天你對我媽說,醫院裡真衛生,什麼都是白的。我媽就信了你的話,今天就趕著買了白布來蓋上。那邊新屋子裡買的床和木器,我原是要紅色的,信了你的話,今天又去換白漆的了。」家樹笑道:「這未免隔靴搔癢,然而也用心良苦。」鳳喜走上前,一把拉住了他的袖子道:「哼!那不行,你抖著文罵人。」說時,鼓了嘴,將身子扭了幾扭。家樹笑道:「我並不是罵人,我是說你家人很能聽我的話。」鳳喜道:「那自然啦!現在我一家人,都指望著你過日子,怎樣能不聽你的話。可是我得了你許多好處,我仔細一想,又為難起來了。據你說,你老太爺是做過大官的,天津還開著銀行,你的門第是多麼高,像我們這樣唱大鼓的人,哪配呀?」說著,靠了椅子坐下,低了頭回手撈過辮梢玩弄。家樹笑道:「你這話,我不大明白。你所說的,是什麼配不配?」鳳喜瞟了一眼,又低著頭道:「別裝傻了,你是聰明人裡面挑出來的,倒會不明白?」家樹笑道:「明是明白了,但是我父親早過世去了,大官有什麼相干,我叔叔不過在天津銀行裡當一個總理,也是替人辦事,並不怎樣闊,就是闊,我們是叔侄,誰管得了誰?我所以讓你讀書,固然是讓你增長知識,可也就是抬高你的身分,不過你把書念好了,身分抬高了,不要忘了我才好。」鳳喜笑道:「老實說吧,我們家裡,真把你當著神靈了。你瞧他們那一分兒巴結你,真怕你有一點兒不高興。我是更不要說了,一輩子全指望著你,哪裡會肯把你忘了!別說身分抬不高,就是抬得高,也全仗著你呀。人心都是肉做的,我現在免得拋頭露面,就和平地登了天一樣。像這樣的恩人,亮著燈籠哪兒找去!難道我真是個傻子,這一點兒事都不懂嗎?」

鳳喜這一番話,說得非常懇切,家樹見她低了頭,望了兩隻交叉搖曳的腳尖,就站到她身邊,用手慢慢兒撫摩著她的頭髮,笑道:「你這話倒是幾句知心話,我也很相信的。只要你始終是這樣,花幾個錢,我是不在乎的,我給的那兩百塊錢,現在還有多少?」鳳喜望著家樹笑道:「你叔叔是開銀行的,多少錢做多少事,難道說你不明白?添衣服,買東西,搬房子,你想還該剩多少錢了?」家樹道:「我想也是不夠的,明天到銀行裡去,我還給你找一點款子來。」因見鳳喜仰著臉,臉上的粉香噴噴的,就用手撫摸著她的臉。鳳喜笑著,將嘴向房門口一努,家樹回頭看時,原來是新製的門簾子,高高捲起呢,於是也不覺得笑了。

過了一會子,鳳喜的叔叔回來了。他就是在先農壇彈三弦子的那人,他原名沈尚德。但是這一衚衕的街坊,都叫他沈三弦子。又因為四個字叫得累贅,簡稱沈三弦。叫得久了,人家又改叫了沈三玄。(註:玄,舊京諺語。意謂其事無把握,而帶危險性也。)這意思說他吃飯,喝酒,抽大煙,三件大事,每天都得鬧饑荒。不過這半個月來,有了樊家樹這一個財神爺接濟,沈三玄卻成了沈三樂。今天在新房子裡收拾了半天,精神疲倦了,就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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