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大封典舖

楊書辦惠了帳,帶著馬逢時穿過兩條街,進入一條曲曲折折的小巷,在巷底有一家人家,雙扉緊閉,但門旁有一盞油燈,微弱的光焰,照出一張退了色的梅紅箋,上寫「孫寓」二字。

「這是什麼地方?」馬逢時有些不安地問。

「馬——,」楊書辦趕緊頓住,「老李,這個地方你不能告訴李大嫂。」

一聽這話,馬逢時不再作聲,只見楊書辦舉手敲門,三急三緩,剛剛敲完,大門呀地一聲開了,一個半老徐娘,高舉著「手照」說:「我道哪個,是你。算算你也應該來了。」接著,臉上浮滿了笑容又問:「這位是?」

「李老闆。」楊書辦緊接著問:「樓上有沒有客人?」

「沒有。」

「樓下呢?」

「慶餘堂的老朱同朋友在那裏吃酒,就要走的。」

「他們東家遭難,他倒還有心思吃花酒。」楊書辦又說:「你不要說我在這裡。」

「多關照的。」那半老徐娘招呼「李老闆」說:「請你跟我來。走好!」

於是一行三人,由堂屋側面的樓梯上樓,樓上一大兩小三個房間,到了當中大房間,等主人剔亮了燈,楊書辦方為馬逢時引見。

「她姓孫。你叫她孫乾娘好了。」

馬逢時已經瞭然,這裡是杭州人所說的「私門頭」,而孫乾娘便是鴇兒,當即笑嘻嘻地說道:「孫乾娘的乾女兒一定很多?」

「有,有。」孫乾娘轉臉問楊書辦:「先喫茶還是先吃酒?」

「茶也要,酒也要,還要吃飯。」說著,楊書辦拉著孫乾娘到外房,過了好一會才進來。

「這個孫乾娘,倒是徐娘半老,丰韻猶存。」馬逢時說道。

「怎麼?你倒看中她了!我來做媒。」

「算了,算了!我們先談正事。」

這話正好符合楊書辦的安排,他已關照好孫乾娘備酒備飯,要講究,但不妨慢慢來,以便跟馬逢時先談妥了明日之事,再開懷暢飲。

「你的事歸我來接下半段。我先問你,你年底有多少帳?」

馬逢時一愣,約莫估計了一下說:「總要五六十兩銀子才能過關。」

「我曉得了。」楊書辦說:「明天我陪了你去,到了公濟典,你看我的眼色行事。」

何謂看眼色行事?馬逢時在心裡好好想了一會問道:「楊大哥——。」

「慢點,慢點。」楊書辦硬截斷了他的話,「明天在公濟典,你可不能這樣叫我。」

「我明白。做此官,行此禮,到那時候,我自然會官派十足地叫你楊書辦;你可不要生氣。」

「不會,不會。這不過是唱齣戲而已。」

「這齣戲你是主角。」馬逢時問:「你認識不認識唐子韶。」

「怎麼不認識,不過沒有什麼交情。」

「你認識最好,我想明天我做紅臉,你做白臉,遇見有不對的地方,我打官腔,你來轉圜,唐子韶當然就要找上你了,什麼事可以馬虎,什麼事不能馬虎,我都聽你的語氣來辦。」

「一點不錯。」楊書辦很欣慰地說,「我們好好兒來唱他一出『得勝回朝』。」

談到這裡,樓梯上有響聲,只見簾啟處,孫乾娘在前,後面跟著女傭,手中端一個大托盤,四樣酒菜,兩副杯筷。

「怎麼只有兩副?」楊書辦問。

「我怕你們要談事情,不要旁人來打攪。」

「談好了,再去添兩副來。」楊書辦問:「巧珍在不在?」

「今天沒有來。」孫乾娘說:「阿蘭在這裡,不曉得李老闆看得中,看不中?」

楊書辦心中一動,因為看到馬逢時目不轉睛地看著孫乾娘,決心成全他們這一段露水姻緣,當即說道:「等一等再說。你先陪我們吃兩杯。」

於是又去添了杯筷來,孫乾娘為客人布菜斟酒,頗為周到,馬逢時不住地誇讚酒好菜好,楊書辦只是微笑不語。

看看是時候了,他問:「慶餘堂的老朱還沒有走吧?」

「還沒有?」

「我下樓去看一看他。」楊書辦站起身來,對孫乾娘說:「你陪李老闆多吃幾杯,我的好朋友,你要另眼相看。」

於是楊書辦揚長下樓,叫相幫進去通知,胡慶餘堂的老朱,滿臉通紅地迎了出來,「老楊,老楊!」他拉著他的手說:「請進來吃酒。」

「方便不方便。」

「方便,方便。不是你的熟人,就是我的熟人。」

進去一看,四個人中只有一個不認識,請教姓名,才知道是老朱的同事。楊書辦之來闖席,一則是故意避開,好讓馬逢時有跟孫乾娘勾搭的機會,再則便是打聽胡慶餘堂的情形,尤其使他困惑而又好奇的是,胡雪巖的全盤事業,都在風雨飄搖之中,何以老朱竟還興高采烈地在這裡尋歡作樂。

席間一一應酬過了,一巡酒下來有人提起阜康的風波,這是最近轟動南北的大新聞,凡是應酬場中,幾乎無一處不資以為談助。楊書辦只是靜靜地聽著,等到談得告一段落時,他開口了。

「老朱,你在慶餘堂是啥職司?」

「我管查驗。」

「查驗?」楊書辦問:「查驗點啥?查驗貨色?你又不是藥材行出身,藥材『路腳』正不正,你又不懂。」

「貨色好壞不懂,斤兩多少還不會看?等看貨的老先生說藥材地道,過秤時就要請我了。」老朱又說:「不過,我頂重要的一項職司,是防備貨色偷漏。」

「有沒有抓到過。」

「當然抓到過,不過不多。」

「你說不多;只怕已經偷漏了的,你不曉得。」

「不會。」老朱停了一下說:「老實說,你就叫人偷漏,你們也不肯。你倒想,飯碗雖不是金的、銀的,至少也是鐵的,一生一世敲不破;工錢之外有花紅,遇到夏天有時疫流行,上門的主顧排長龍等藥,另外有津貼。」

「再說家裏大人、小伢兒有病痛,用藥不管丸散膏丹,再貴重的都是白拿,至於膏滋藥、藥酒,收是收錢,不過比成本還要低。如果貪便宜,偷了一兩支人參,這些好處都沒有了,你想劃得來,劃不來?」

「你的話是不錯,不過這回恐怕要連根鏟了!」

「你是說胡大先生的生意怕會不保?別的難說,慶餘堂一定保得住。」

「為啥?」

「有保障。」老朱從從容容地說:「這回阜康的事情出來,我們的檔手同大家說:胡大先生辦得頂好的事業,就是我們慶餘堂。不但掙錢,還替胡大先生掙了名聲。如果說虧空公款,要拿慶餘堂封了抵債,貨色生財,都可以入官,慶餘堂這塊招牌拿不出去的。慶餘堂是簡稱,正式的招牌是胡慶餘堂,如果老闆不姓胡了,怎麼還好用慶餘堂的招牌。所以官府一定不會封慶餘堂,仍舊讓胡大先生來當老闆。大家要格外巴結,抓藥要道地,對待客人要和氣,這只飯碗一定捧得實,不必擔心。」

聽到這裡,楊書辦心中浮起濃重的感慨,胡雪巖有如此大的事業,培植了不知道多少人材,是可想而知的事,但培植人材之始。如果只是為他自己找個不問手段,只要能替他賺錢的幫手,結果不是宓本常,就是唐子韶,因為水漲船高,「徒弟」升伙計,伙計升檔手,這時候的檔手心裡就會想:「你做老闆,還不是靠我做徒弟的時候,洗尿壺、燙水煙袋,一步一步抬你起來的?伙計做到啥時候?我要做老闆了。」

一動到這個念頭,檔手就不是檔手了,第一步是「做小貨」,有好生意,自己來做,譬如有人上門求售一批貨色,明知必賺,卻多方挑剔,最後明點暗示,到某處去接頭,有成交之望,其實指點之處就是他私下所設的號子。

其次是留意人材,伙計、徒弟中看中了的,私下刻意籠絡,一旦能成局面,不愁沒有班底,最後是拉攏客戶,其道孔多,但要拉攏客戶,一定不會說原來的東家的好話,是一定的道理,否則客戶不會「跳槽」。

因此,只要有了私心重的檔手,一到動了自立門戶的念頭,就必然損人以利己,侵蝕到東家的利益,即令是東家所一手培植出來的,亦不會覺得自己忘恩負義,因為他替東家賺過錢,自以為已經報答過了。

慶餘堂的檔手能夠如此通達誠懇,盡力維持慶餘堂這塊金字招牌,為胡雪巖保住一片事業,這原因是可想而知的,胡雪巖當初創辦慶餘堂,雖起於西征將士所需要成藥及藥材,數量極大,向外採購不但費用甚鉅,而且亦不見得能夠及時供應,他既負責後路糧台,當然要精打細算,自己辦一家大藥店,有省費、省事、方便三項好處,並沒有打算賺錢,後來因為藥材地道、成藥靈驗、營業鼎盛,大為賺錢。

但盈餘除了轉為資本,擴大規模以外,平時對貧民施藥施醫,歷次水旱災荒、時疫流行,捐出大批成藥,亦全由盈餘上開支,胡雪巖從來沒有用過慶餘堂的一文錢。

由於當初存心大公無私,物色檔手的眼光,當然就不同了,第一要誠實,慶餘堂一進門,供顧客等藥休息之處,高懸一幅黑漆金字的對聯:「修合雖無人見,存心自有天知。」因為不誠實的人賣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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