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家有喜事

合同稿子是擬好了,但由於設立繭行需要呈請戶部核准,方能開張,宓本常便以此為借口,主張等「部照」發下來,再簽合同。胡雪巖與古應春哪裏知道他心存叵測?只認為訂合同只是一個形式,只要把收買新式繅絲廠這件事說好了,款子隨時可以動用,所以都同意了。

在上海該辦的事都辦了,胡雪巖冒著溽暑趕回杭州;原來胡三小姐的紅鸞星動,有人做媒,由胡老太太作主,許配了「王善人」的獨養兒子。

王善人本名王財生,與胡雪巖是多年的朋友,年紀輕的時候,都是杭州人戲稱為「櫃台猢猻」的商店夥計,所不同的是行業,王財生是一家大醬園的「學徒」出身。

當胡雪巖重遇王有齡,青雲直上時,王財生仍舊在醬園裏當夥計,但到洪楊平定以後,王財生搖身一變,以紳士姿態出現,有人說他之發財是由於「趁火打劫」;有人說他「掘藏」掘到了「長毛」所埋藏的一批金銀珠寶。但不管他發財的原因是什麼,他受胡雪巖的邀約,同辦善後,扶傷救死,撫緝流亡,做了許多好事,博得個「善人」的美名,卻是事實。杭州克復的第二年,王財生得了個兒子,都說他是行善的報應。

那年是同治四年乙丑,所以王財生的這個獨子,小名阿牛,這年十九歲。王財生早就想跟胡雪巖結親家,而胡雪巖因為阿牛資質愚魯,真有其笨如牛之概,一直不肯答應,不道這年居然進學成了秀才;因而舊事重提,做媒的人說:阿牛天性淳厚,胡三小姐嫁了他一定不會吃虧,而況又是獨子;定受翁姑的寵愛。至於家世,富雖遠不敵胡雪巖,但有「善人」的名聲彌補,亦可說是門當戶對,所欠缺的只不過阿牛是個白丁;如今中了秀才,俗語說「秀才乃宰相之根苗」,前程遠大,實在是頭良緣匹配的好親事。

這番說詞,言之成理,加以胡老太太認為阿牛是獨子,胡三小姐嫁了過去,既無妯娌,就不會受氣,因而作主許婚,只寫信告訴胡雪巖有這回事,催他快回杭州,因為擇定七月初七「傳紅」。

回到杭州,才知道王家迎娶的吉期也定下了,是十一月初五;為的是王善人的老娘,風燭殘年,朝不保夕,急於想見孫媳婦進門;倘或去世,要三年之後才能辦喜事,耽誤得太久了。這番理由,光明正大,胡老太太深以為是,好在嫁妝是早就備好了的,只要再辦一批時新的洋貨來添妝就是了。

但辦喜事的規模,卻要等胡雪巖來商量;這件事要四個人來決定,便是胡雪巖與他的母、妻、妾——螺螄太太。而這四個人都有一正一反的兩種想法,除了胡雪巖以外,其餘三人都覺得場面應該收束,但胡老太太最喜歡這個小孫女兒,怕委屈了她;胡太太則認為應該一視同仁,她的兩個姐姐是啥場面,她也應該一樣地風光;螺螄太太則是為自己的女兒設想,因為開了一個例子在那裏,將來自己的女兒出閣,排場也就闊不起來了。至於胡雪巖當然愈闊愈好,但市面不景氣,怕惹了批評。

因此談了兩天沒有結果;最後是胡雪巖自己下了個結論:「場面總也要過得去,是大是小,相差也有限;好在還有四個月的工夫,到時候再看吧。」

「場面是擺給人家看的。」螺螄太太介面說道:「嫁妝是自己實惠。三小姐的陪嫁,一定要風光;這樣子,到時候場面就小一點,對外說起來是市面不好;對內,三小姐也不會覺得委屈,就是男家也不會有話說。」

這番見解,真是面面俱到,胡老太太與胡太太聽了都很舒服;胡雪巖則認為惟有如此,就算排場不大,但嫁妝風光,也就不失面子了。

「羅四姐的話不錯。嫁妝上不能委屈她。不過添妝也只有就現成的備辦了。」

「那只有到上海去。」胡太太接著她婆婆的話說,同時看著羅四姐。

羅四姐很想自告奮勇,但一轉念間,決定保持沉默;因為胡家人多嘴雜,即使盡力,必定也還有人在背後說閒話,甚至造謠言:三小姐不是她生的,她哪裏捨得花錢替三小姐添妝。

胡雪巖原以為她會介面,看她不作聲,便只好作決定了,「上海是你熟,你去一趟。」他說:「順便也看看七姑奶奶。」

「為三小姐的喜事,我到上海去一趟,是千應萬該的。不過,首飾這樣東西,貴不一定好;我去當然挑貴的買,只怕買了來,花樣款式不中三小姐的意。我看,」螺螄太太笑一笑說:「我陪小姐到上海,請她自己到洋行、銀樓裏去挑。」

「不作興的!」胡老太太用一口道地的杭州話說:「沒有出門的姑娘兒,自己去挑嫁妝,傳出去把人家笑都笑煞了。」

「就是你去吧!」胡雪巖重複一句。

螺螄太太仍舊不作承諾,「不曉得三小姐有沒有興致去走一趟?」她自語似地說。

「不必了。」胡太太:「三丫頭喜歡怎麼樣的首飾,莫非你還不清楚?」

最後還是由胡老太太一言而決,由螺師太太一個人到上海去採辦。當然,她要先問一問胡三小姐的愛好,還有胡太太的意見,同時最要緊的是,一個花費的總數,這是只有胡雪巖才能決定的。

「她這副嫁妝,已經用了十幾萬銀子了。現在添妝,最多再用五萬銀子。」胡雪巖說:「上海銀根很緊,銀根緊,東西一定便宜,五萬銀子起碼好當七萬用。」

※※※

到了上海,由古應春陪著,到德商別發洋行裏一問,才知道胡雪巖的話適得其反。國內的出產,為了脫貨求現,削價出售,固然不錯,但舶來品卻反而漲價了。

「古先生,」洋行的管事解釋:「局勢一天比一天緊,法國的宰相換過了,現在的這個叫茹斐理,手段很強硬,如果中國在越南那方面,不肯讓步,他決心跟中國開仗。自從外國報紙登了法國水師提督孤拔到越南的消息以後,各洋行的貨色,馬上都上漲了一成到一成五;現在是有的東西連出價都買不到了。」

「這是為啥?」螺螄太太發問。

「胡太太,戰事一起,法國兵艦封住中國的海口,外國商船不能來;貨色斷檔,那時候的價錢,老實說一句,要多少就是多少,只問有沒有,不問貴不貴,所以現在賣一樣少一樣,大家拿好東西都收起來了。」

「怪不得!」螺螄太太指著玻璃櫃子中的首飾說:「這裡的東西,沒有一樣是看得上眼的。」

「胡太太的眼光當然不同。」那管事說道,「我們對老主顧,不敢得罪的。胡太太想置辦哪些東西,我開保險箱,請胡太太挑。」

螺螄太太知道,在中國的洋人,不分國籍,都是很團結的;他們亦有「同行公議」的規矩,這家如此,另一家亦復如此,「貨比三家不吃虧」這句話用不上,倒不如自己用「大主顧」的身分來跟他談談條件。

「我老實跟你說,我是替我們家三小姐來辦嫁妝,談得攏,幾萬銀子的生意,我都作成了你。不然,說老實話,上海灘上的大洋行,不是你別發一家。」

聽說是幾萬銀子的大生意,那管事不敢怠慢,「辦三小姐的嫁妝,馬虎不得。胡太太,你請裡面坐!」他說:「如果胡太太開了單子,先交給我,我照單配齊了,送進來請你看。」

螺螄太太是開好了一張單子的,但不肯洩漏底細,只說:「我沒有單子。只要東西好,價錢克己,我就多買點。你先拿兩副鑽鐲我看看。」

中外服飾時尚不同,對中國主顧來說,最珍貴的首飾,就是鑽鐲;那管事一聽此話,心知嫁妝的話不假,這筆生意做下來,確有好幾萬銀子,是難得一筆大生意,便愈發巴結了。

將螺螄太太與古應春請到他們大班專用的小客廳,還特為找了個會說中國話的外籍女店員招待;名叫艾敦,螺螄太太便叫她「艾小姐。」

「艾小姐,你是哪裏人?」

「我出生在愛丁堡。」艾敦一面調著奶茶,一面答說。螺螄太太不知道這個地名,古應春便即解釋:「她是英國人。」

「喔!」螺螄太太說道:「你們英國同我們中國一樣的,都是老太后當權。」

艾敦雖會說中國話,也不過是日常用語,什麼「老太后當權」,就跟螺螄太太聽到「愛丁堡」這個地名一樣,瞠目不知所對。

這就少不得又要靠古應春來疏通了:「她是指你們英國的維多利亞女皇,跟我們中國的慈禧太后。」

「喔,」艾敦頗為驚異,因為她也接待過許多中國的女顧客,除了北里嬌娃以外,間或也有貴婦與淑女,但從沒有一個人在談話時會提到英國女皇。

因為如此,便大起好感,招待螺螄太太用午茶,非常慇勤。接著,管事的捧來了三個長方盒子,一律黑色真皮,上燙金字,打開第一個盒子,藍色鵝絨上,嵌著一雙光芒四射的白金鑽鐲,鑲嵌得非常精緻。

仔細看去,盒子雖新,白金的顏色卻似有異,「這是舊的?」她問。

「是的。這是拿破崙皇后心愛的首飾。」

「我不管什麼皇后。」螺螄太太說:「嫁妝總是新的好。」

「這兩副都是新的。」

另外兩副,一副全鑽,一副鑲了紅藍寶石,論貴重是全鑽的那副,每一隻有四粒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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