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元寶街

八月初,在西湖上正是「一年好景君須記,最是橙黃橘綠時」;在上海已略感厭倦於酒綠燈紅,脂香粉膩的寶森,為胡雪巖接到了杭州。

他是由古應春陪著來的。船到望仙橋埠頭上早有一乘綠呢、一乘藍呢的大橋在等候,另外一匹頂馬、兩匹跟馬,四名兵丁,都穿著布政司的號衣,四散排開,擋住了行人,留出一片空地,容寶森登岸。

船家將船泊穩,搭好跳板,船家與岸上胡家的聽差合作,伸出一條粗竹桿,捏穩兩端 ,高及腰際,寶森以竹桿作扶手,自跳板登上埠頭,立即便有一個穿得極體面的中年人,含笑迎上前來——寶森在上海也見此人,名叫陶敦甫,字厚齋,捐了個候補知縣,作胡雪巖的清客,專職是接待賓客。

「森二爺到底到了,胡大先生盼望了好幾天了。森二爺路上還舒服?」

「舒服得很。」寶森舒了口氣遊目四顧,看過往輻輳的行人,不由得讚歎:「都說杭州是洞天福地,真是名不虛傳。」

「森二爺只看到今天的熱鬧,哪知道十六、七年前滿目淒涼,慘不忍睹的情形。」

「長毛」兩番破杭州,被災獨重,善後復興之功,推胡雪巖為首。做清客捧賓客以外,亦須不忌捧東主,但以不著痕跡為貴。聽得這話,寶森連連點頭,「雪巖之有今日,實在是積德之報。」他跟胡雪巖的交情已很厚了。所以逕以雪巖相稱。

陶敦甫覷空跟古應春招呼過了,請寶森坐上胡雪巖自用的綠呢大轎;古應春坐藍呢轎,由頂馬引導前行,陶敦甫乘一頂小轎自間道先趕往「元寶街」等候。

「元寶街」滿舖青石板,足容四馬並行;街中突起,兩頭低下,形似元寶心,因而得名。不過,胡雪巖當初舖這條街時,卻並未想到這個能配合他的「財神」之號的俗氣的街名,只是為了便於排水;當然,四周的陰溝經過細心修建,暢通無阻,每遇夏日暴雨,他處積雨水三尺,元寶街卻只要雨停,便即水消。

由望仙橋到元寶街,只是一盞茶的工夫,坐在綠呢轎中的寶森,由左右玻璃窗中望出去,只見五、六丈高的一大圈圍牆牆腳基石,竟有一人多高。大轎抬入可容兩乘轎子進出的大門,穿過門樓,抬入二門歇轎,胡雪巖已站在大廳滴水簷前等候了。

「森二爺,」胡雪巖拱拱手說:

「一路好吧?」

「很好,很好。」寶森扶著他的手臂,偏著臉細看了一下說:「雪巖,一個多月不見,你又發福了。」

「託福,託福。請裡面坐。」

寶森點點頭,已把臉仰了起來,倒不是他擺架子不理人而是因為胡家的廳堂過於宏敞,必須仰著臉才能看清楚。

未看大廳,先回顧天井;天井有七開間大,而且極深,為的是可以搭台唱戲。大廳當然也是七開間,估計可擺三十桌席;由於高敞之故,堂奧雖深,卻很明亮;正中樹一方藍地金底、四周龍紋的大立匾,窠巢大書「積善衍慶」四個黑字,正中上端一顆大方印,一望即知是御璽,上下款卻因相距得遠,看不清楚,不知是慈禧皇太后,還是先帝的御筆。

轉眼看去,東西兩面板壁上,各懸一方五尺高、丈餘寬的紫檀掛屏,西面是一幅青綠山水,東面是貝子奕謨寫的《滕王閣序》,旁有兩扇屏門,料想其中當是家祠;旗人向來重禮節,當即表示,理當瞻拜。

胡雪巖自然連稱「不敢當。」

只是寶森意思誠敬,當下喚人開了屏門,點燃香燭;寶森向神龕中「胡氏列祖神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胡雪巖一旁陪禮,最後又向寶森磕頭道謝。

「還要見見老太太。」

「改天吧!」胡雪巖說:「家母今天到天竺燒香去了。」

「森二爺剛到,先歇一歇。」陶敦甫插嘴說道:「我來引路。」

於是出了大廳,由西面走廊繞出去,往北一折,一帶粉牆上開著個月洞門,上榜「芝徑」二字,迎門一座玲瓏剔透的假山;陶敦甫由東面繞了過去,豁然開朗,寶森放眼一望,但見樹木掩映,樓閣窗子上的五色玻璃,為偏西的日光照耀得光怪陸離,真有目迷五色之感。

「請過橋來!」

寶森跟陶敦甫經過一道三曲的石橋,踏上一座極大的白石露台,中間便是三開間大,正方的楠木「四面廳」,上懸一方黃楊木藍字的匾額,榜書「迎紫」二字。

進門可是一番光景,用紫檀隔板,隔出兩開大小的一個長方形房間,裡面是西式佈置,四周紅色絲絨的安樂椅,配著白色髹金漆的茶几,中間一張與茶几同一質料式樣的大餐檯,上面已擺好了八隻純銀的高腳果盤。

等主客坐定,隨即有兩個面目姣好的丫頭來奉茶敬煙;至此才是開始寒暄的時候。

「森二爺這一晌的酒興怎麼樣?」

「很好哇!」寶森笑道:「從天津上船那天起,酒興就沒有壞過。」

「要這樣才好。」胡雪巖問古應春,「森二爺怎麼沒有把花想容帶來?」

「多謝,多謝!」寶森搶著回答,「我到府上來作客,沒有把她帶來的道理。」

原來花想容是「長三」上的「紅倌人」,為寶森所眷;胡雪巖邀他來一賞西湖秋色,原曾在信上寫明,不妨挾美以俱,而寶森卻認為於禮不合,沒有帶花想容來。

接下來便縱談上海聲色與新奇之事,寶森興味盎然地說他開了多少眼界,看了外國的馬戲、東洋女子「天勝娘」的戲法。一面談,一面不斷有丫頭送點心來;寶森喜歡甜食,最中意又香又糯用冰糖煮的桂花栗子。

「雪巖,」寶森是衷心嚮往,「我看當皇上都沒有你舒服,簡直是神仙嘛!」他指著窗外,聳起於假山上的那座「百獅樓」,忽然想起一句唐詩,便唸了出來:「『樓閣玲瓏五雲起』。」

「森二爺談詩,我就接不上話了。」胡雪巖轉臉說道:「厚齋,你看哪一天,把我們杭州城裏那幾位大詩翁請了來,陪森二爺談談。」

「不,不!」寶森急忙搖手,「我哪裏會做詩?千萬不必,免得我受窘。」

看他是真心話,胡雪巖一笑置之,不再多說。陶敦甫怕場面冷落,便即問說:「森二爺,上海消息靈通,不知道劉制台的參案怎麼樣了?」

聽得這話,寶森突然站了起來,「嘿!」他驀地一拍雙掌,聲音極大,加以動作近乎粗魯,倒讓大家都嚇一跳,再看到他險上有掩抑不住的笑容,便越發奇怪了。

「森二爺,」胡雪巖說:「請坐下來,慢慢談起。」

「談起劉峴莊的參案,可真是大快人心!」他摩腹說道:「我肚裡的積滯都消了——」

劉峴莊便是兩江總督劉坤一。自從出了盛宣懷的案子,李鴻章便視此人在兩江,對他是一大妨礙;而盛宣懷更是耿耿在心,企圖中傷。但劉坤一的官聲不錯,封疆大吏又不比京官,號稱「都老爺」的監察御史,見聞不足,無法參他;就上摺參劾,慈禧太后亦未必見聽。幾經籌劃,認為只有一個人夠資格參他,而且一定見效。

此人就是「彭郎奪得小姑回」的彭玉麟,湘軍水師的領袖。洪楊既平、彭玉麟淡於名利,外不願當督撫,內不願當尚書;於是有人建議,長江水師龍蛇混雜,鹽梟勾結,為害地方不淺,彭玉麟清剛正直,疾惡如仇,在長江威望素著,不如仿照旗營「專操大臣」的制度,派他專門巡閱長江水師,得以專摺奏事,並頒給「王命旗牌」,遇有不法官吏,得以便宜行事。彭玉麟接受了這個差使,一年一次巡閱長江水師,其餘的日子,便住在西湖上,與他的孫兒女親家俞曲園唱酬盤桓,消閒如鶴。

不過到得彭玉麟出巡時,威名所播,確能使貪官墨吏,相顧斂跡;他所管的事,亦不限於整頓水師紀律,長江沿岸各地他看不順眼的事都要管,職權彷彿明朝「代天巡守」的巡按御史;曾經在武昌請王命旗牌立斬不法的水師總兵譚祖綸;至於地方官經他參劾,革職查辦的,亦頗不乏人。總之,只要彭玉麟參誰,誰就非倒楣不可。

盛宣懷想到了這個人,李鴻章亦認可加利用,於是摭拾浮言,激動了彭玉麟的脾氣,真個以密摺嚴劾劉坤一,大致是:第一、鴉片癮大,又好逸樂,精神不濟,無力整頓公事;第二、姨太太很多,稀見賓客,又縱容家丁,收受門包;第三點最厲害,亦是彭玉麟親眼所見,最感不滿而又是他應該管的事:「沿江炮台,多不可用,每一發炮,煙氣迷目,甚或坍毀。」

密摺到京,慈禧太后召見軍機,決定派彭玉麟進一步密查;同時內召劉坤一來京覲見,打算不讓他回任了。據說榮王曾經跟李鴻章商量過這件事,其時陝甘總督改派曾國荃,而曾國荃嫌地方太苦,又怕無法指揮左宗棠的嫡系部隊,一直不願就任,使得朝廷深感為難,不如乘此機會,改派劉坤一當陝甘總督。

至於兩江總督則以清望素著的四川總督丁寶楨調補,遺缺由李鴻章的胞兄李瀚章接任。

這是李鴻章的一把如意算盤,原來清朝的制度,封疆大吏劃疆而治;總督往往亦僅管得一省,不比明朝的總督、巡撫是有流動性的。這種制度之形成,當然有許多原因,其中之一是,皇帝認為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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