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第二天一早便有人敲門,妙珠驚醒了問道:「是不是阿金?做啥?」

「是我。」阿金高聲相答:「古老爺來了。說有要緊事情,要跟胡老爺說。」

於是妙珠推醒胡雪巖說知究竟。他披衣起床,開出門來,古應春歉然說道:「對不起!吵醒了你們的好夢。有個消息,非馬上來告訴你不可。」

胡雪巖睡意猶在,定定神問道:「甚麼消息?不見得是好事吧?來,來,進來坐了談。」

「不必!我直截了當說吧!五哥派了專人送信來,上海洋商那裏,事情怕有變化,龐二那裏的檔手出了花樣——」

「是那個姓朱的嗎?」胡雪巖打斷他的話問。

「是的。就是那個外號『豬八戒』的朱觀宗。」

「這個人我早已看出他難弄。」胡雪巖搖搖頭,「你說,他出了甚麼花樣?」

「五哥派來的那個人很能幹,講得很詳細。是這麼一回事——」

原來「豬八戒」野心勃勃,想借龐二的實力,在上海夷場上做江浙絲幫的頭腦,因而對胡雪巖表面上「看東家的面子」,不能不敷衍,暗地裏卻是處心積慮要打倒胡雪巖。

自從古應春跟洋商的生意談成功,由於事先有龐二的關照,豬八戒不能不跟著一起走。壞在胡雪巖不在上海,一時不能簽約,而古應春又到了同里,造成可乘之隙。據尤五打聽來的消息,豬八戒預備出賣胡雪巖,他已跟洋商接過頭,勸洋商以他為交涉的對手,他也願意訂約保證,以後三年的絲,都歸此洋商收買,而眼前的貨色則願以低於胡雪巖的價格,賣給洋商。

「這傢伙是跟洋商這麼說:你不必擔心殺了價,胡某人不肯賣給你!你不知道他的實力,我知道,他是空架子,資本都是別處地方挪來的,本錢擱煞在那裏,還要吃拆息,這把算盤怎麼打得通?不要說殺了價,他還有錢可賺,就是沒有錢賺,只要能保本,他已經求之不得。再說,新絲一上市,陳絲一定跌價,更賣不掉。」古應春越說越氣,聲音提得很高,像吵架似地:「你看,這個忘八蛋的豬八戒,是不是漢奸?」

「你不必生氣。我自有治漢奸的法子。」胡雪巖好整以暇地喊道,「妙珠!你叫阿金先弄些點心來給古老爺呢。」

「不必,不必!我吃不下,氣都氣飽了。小爺叔,」古應春說,「我看只有一個法子,一面你或者請劉三爺,趕到南潯去一趟,請龐二出來說話,一面我趕回上海,聯絡散戶對付豬八戒。」

「龐二是孫悟空,治豬八戒倒是一帖藥。不過,還沒有到要搬請齊天大聖出來的時候。」胡雪巖又說:「至於聯絡散戶對付豬八戒,打狗要看主人面,龐二面上不好交代,」

「小爺叔!」古應春真的有點著急,「你處處請交情,愛面子,你不想想人家跟你不講交情,不講面子,」

胡雪巖想了想,笑了,「我已經有了法子。」他說,「豬八戒識相的,我們善罷干休,他如果不識相,那就真正是『豬八戒照鏡子』,我要搞得他『裏外不是人』。」

「好啊!小爺叔,你說!」

「不忙,不忙,先坐下來。」

等胡雪巖拖他進了「新房」,妙珠已經草草妝成,一夜之隔,身份不同,古應春笑嘻嘻地叫一聲:「阿姨,恭喜,恭喜!」

「不敢當。」妙珠嬌羞滿面,「古老爺請坐,啥事體生氣?聽你喉嚨好響。」

「現在不氣了。」胡雪巖介面說:「快弄點茶水來,我渴得要命。」

於是妙珠喚來阿金,一面伺候胡雪巖漱洗,一面張羅著招待客人——胡雪巖說「有了法子」是寬古應春的心的話,直到慢慢洗完了臉,才真的籌劃出一個辦法。

於是胡雪巖一面陪著古應春吃早點,一面授以對付「豬八戒」的秘計。古應春心領神會,不斷稱是。等談妥當,古應春即時動身,趕回上海,照計行事。

※※※

依照預定的步驟,他首先去看洋商,怡和洋行的大班吉伯特,那個原在東印度公司任職的英國人,極善於做作,一見古應春的面,首先表示惋惜,當初談成交後,不曾先簽下一張草約,於今接到歐洲的信息,絲價已跌,所以不能照原定的價格成交,他個人表示非常抱歉。又說:如果當初訂下草約,則此刻照約行事,總公司明知虧本,亦無可奈何。怪來怪去怪古應春自己耽誤。

「是的,草約不曾訂,是我自誤。不過,中國人做生意,講究信義,話說出口,便跟書面契約一樣有效。」古應春從容問道:「歐洲的絲價,是否已跌,我們無法求證。我只想問一問:你是不是仍舊願意照原價買我們的絲?」

「抱歉!我已經說得很清楚了。」吉伯特答道:「如果你願意減價百分之十五,我們依舊可以交易。」

「不行!」古應春答:「你向任何一個中國商人買絲,都需要這個價錢。」

談判決裂是在意中。古應春離開怡和洋行,立即趕到二馬路一家同興錢莊,取出一張五千兩的銀票,存入「福記」這個戶頭。

「好的!」同興的夥計說,「請你把摺子給我。」

「沒有摺子。」古應春答道,「我們是裕記絲棧,跟福記有往來,收了我的款子,請你打一張收條給我。」

生意上往來,原有這種規矩,同興錢莊便開出一張收據,寫明「裕記絲棧交存福記名下銀五千兩整」,付與古應春。同時又通知了福記,有這樣一筆款子存入。

「福記」就是「豬八戒」的戶頭,他的名字叫朱福年。一接到同興的通知,深為詫異,因此等古應春去拜訪他時;首先便提到這件事,「老兄,」他問,「我們並無銀錢上落,你怎麼存了五千銀子在我戶頭裏?」

「這是胡先生的一點意思。」古應春答道:「胡先生說,平常麻煩你的地方很多,早想有所表示,現在絲上賺了一筆,當然要送紅利。」

「不敢當,不敢當。」朱福年忽然裝得憂形於色地,「應春兄,你是剛回上海?」

「是的。」

「那末,怡和洋行的吉大班你碰過頭沒有?」

「碰過頭了。我就是為這件事,來向你老兄討教的。吉伯特說歐洲的絲價跌了,要殺我們的價。你看,該怎麼辦?」

「這——我正也為這一層在傷腦筋。洋人壞得很,我們要齊了心對付他。他要殺價,我們就不賣。」

「你這裡實力充足,擱一擱不要緊,我們是小本錢,擱不起。」

「好說,好說。」朱福年試探著問,「應春兄,你那裏的貨色,是不是急於想脫手?」

古應春點點頭,面色凝重而誠懇,「實不相瞞,」他說,「這票絲生意,如果先沒有成議,各處的款子都還可以緩一緩,因為十拿九穩了,所以都許了人家最近料理清楚。想不到煮熟了的鴨子又飛掉,只好請老兄幫忙,讓我們過一過關。」

「不敢當,只怕我力量有限,作不得主——」

「當然不會讓老兄為難,」古應春搶在前面說,「跟洋人做生意,不是這一回,再困難也不能走絕路。老兄也是內行,曉得洋人的厲害,所以我們這票絲,跌價賣給洋人,無論如何不肯。我跟吉伯特已經說過了,不管向那個中國人買絲,都非照原議的價錢不可。只要大家齊心,不怕洋人不就範。我想這樣,便宜不落外方,我們少賺幾個,老兄幫了我們的忙,總也要有點好處。」

接著古應春便說了辦法,拿他們的絲賣給朱福年,照吉伯特的原價打個九五折,換句話說是,給朱福年五釐的好處,算起來有一萬六千銀子。

古應春的神態,看來懇切,其實是安排下一個陷阱,如果朱福年知趣,收下那五千銀子的「紅包」,高抬貴手,仍舊照原議,讓古應春代表同業跟吉伯特去打交道,訂約成交,利益均沾,則萬事全休。無奈此人利令智昏,一隻手如意,一隻手算盤,心裡在想,一轉手之間,有一萬多銀子好賺,而且歸自己出面訂約,馬上就變成同業的頭腦,這樣名利雙收的機會,豈可錯過?

只是心花雖已怒放,表面還不能不做作一番,「應春兄,只要我力量夠得上,無有不效勞的。不過,我是依人作嫁,這件事做是可以做,照規矩總得先跟東家說一聲。歇個三、四天,給你迴音好不好?」

這兩句託詞,早在胡雪巖意料之中,古應春心裡好笑,一隻腳已經被拉住了,他還在鼓裏!當時答道:「是的。規矩應該如此,不過總要拜託老兄格外上緊。」

「我曉得,我曉得,最多四天功夫,一定有確實回信。」朱福年又說:「那五千銀子,決不敢領,請你帶了回去。」接著便拿鑰匙要開外國銀箱取銀票。

「不!」古應春將他那隻拿鑰匙的手按住,放低了聲音說:「老兄,我們遲早要付的,四天以後有了確實回信,我再把餘數補足。」

「嗯,嗯!」朱福年還不大懂他的話。

「老兄,」古應春的聲音放得更低,「這筆生意,怎麼樣一個折扣、怎麼樣出帳,完全聽你老兄的。如果是照原價出讓,我們再補一萬一千銀子到福記。」

這是叫朱福年作弊,意思是他大可跟龐二去說,為了幫胡雪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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