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等這些人走了,阿巧姐也可以露面了。胡雪巖覺得已到了一切跟她說明白的時候,於是凝神想了想,開口問道,「阿巧,我替你做個媒如何?」

他是故意用此突兀的說法,為的一開頭就可以把阿巧姐的心思扭了過來。這不是一下子可以辦得到的,被問的人,眨著一雙靈活的眼睛,在不曾想好話回答以前,先要弄清楚他這句話是甚麼意思。

「你這句話是甚麼意思?」她搖著頭,一雙翠玉耳環晃蕩不停,「我真不懂。」

「你是不是當我說笑話?」

「我不曉得。」阿巧姐答道,「反正我領教過你了,你的花樣百出,諸葛亮都猜不透。」

胡雪巖笑了:「你這句話是捧我,還是罵我?」

「也不是捧,也不是罵,我說的是實話。」

「我跟你說的也是實話。」胡雪巖收斂笑容,一本正經地說,「我替你做的這個媒,包你稱心如意,將來你也想著我一點好處,能替我說話的時候要替我說話。」

這幾句話說得相當率直,也相當清楚,阿巧姐很快地懂了,特別是「包你稱心如意」這六個字,撞在心坎上非常舒服。然而,到底是怎樣一個人呢?

不用她問,胡雪巖也要說:「這個人,你見過,就是學台何大人。」

聽得是這一個人,阿巧姐不由得臉就發熱,一顆心跳得很厲害。她還想掩飾,要做出無動於衷的神情,無奈那雙眼睛瞞不過目光如炬的胡雪巖。

「怎麼樣?」他故意問一句:「何大人真正是白面書生,官場中出名的美男子。馬上進了京,就要外放,聽說大太太身子不好,萬一有三長兩短,說不定拿你扶了正,不就是坐八抬大轎的掌印夫人?」

這說得多有趣!阿巧姐心花怒放,嘴角上不由得就綻開了笑意。

只是這笑容一現即逝。因為阿巧姐突然警覺,事太突兀,多半是胡雪巖有意試探,如果信以為真,等拆穿了,便是一個絕大的話柄。別樣事可以開玩笑,這件事絕不是一個玩笑,太天真老實,將來就會難做人!

這樣一轉念間,不由得有慍色,冷笑一聲,管自己退到床帳後面的夾弄中去換衣服。

胡雪巖見她態度突變,自然詫異,不過細想一想,也就懂了。這也難怪她,「你不相信我的話,是不是?」他平靜地問,「你說,要怎麼樣,你才相信?」

這正也就是阿巧姐在自問的話。只是不知有何辦法,能夠證明此事真假,在此刻的態度,要表現得對此根本漠不關心,才是站穩了腳步。因此,她故意用不耐煩的聲音答道:「不曉得。你少來跟我囉嗦。」

這樣水都潑不進去的話鋒,倒有點教人傷腦筋。胡雪巖踱著方步在盤算,回頭有句話,可以讓她相信自己不是跟她開玩笑。反正真是真,假是假,事情總會水落石出,該說的話,此時儘不妨先說,她自會記在心裡,到她信其為真的那一刻,這些話就會發生作用了。

於是他「自說自話」地大談何桂清的一切,以及他預備採取的步驟,最後便必然又要問到:「現在要看你的意思怎麼樣?」

阿巧姐的衣服早已換好了,故意躲在床後不出現,坐在那裏聽他說得有頭有尾,活龍活現,心思倒又活動了。只是自己的態度,依然不肯表示,而萬變不離其宗的還是「裝佯」二字。

「甚麼我的意思?」她嬝嬝婷婷地走了出來,一面摺衣服,一面答道,「我不曉得。」

胡雪巖知道再逼也無用,只有反跌一筆,倒有些效用,於是裝出失望的神情說道:「你既然不肯,那也無法。甚麼事可以勉強,這件事必得兩廂情願才行。幸虧我在那面還沒有說破,不然就搞得兩面不是人了。」

一聽這話,阿巧姐怕煮熟了的鴨子,就此飛掉,豈不是弄巧成拙?但如果老實說一句「願意」,則裝了半天的腔,又是前功盡棄。左右為難之下,急出一計,盡力搜索記憶,去想七歲當童養媳開始,受婆婆虐待,冬天生凍瘃,還得用冷水洗粗布衣服,夏天在柴房裏,為蚊子叮得一夜到天亮不能睡覺的苦楚,漸漸地心頭發酸,眼眶發熱,抽抽噎噎地哭出聲來。

漂亮女人的眼淚威力絕大,胡雪巖甚麼都有辦法,就怕這樣的眼淚,當時驚問:「咦,咦,怎麼回事?有啥委屈好說,哭點啥?」

「我的委屈那裏去說?」阿巧姐趁機答話,帶著無窮的幽怨,「像我們這樣的人,還不是有錢大爺的玩兒的東西,像隻貓、像籠鳥一樣,高興了花錢買了來,玩厭了送人!叫她到東,不敢到西,還有啥好說?」

「你這話說得沒良心。」胡雪巖氣急了,「我是為你好。」

「那個曉得是壞是好?你倒想想看,你做事自說自話,從來不跟人商量,還說為我好!」

這是有所指的,指的就是周一鳴去辦的那件事。胡雪巖自覺有些理虧,只好不作聲。

沉默帶來冷靜,冷靜才能體味,細想一想阿巧姐的話,似逆而實順,也可以說是似怨而實喜,她心裡已是千肯萬肯了,只是不能不以退為進地做作一番。這是人之常情,甚至不妨看作她還有「良心」,如果一定要逼她說一句:願意做何家的姨太太,不但不可能,就可能又有甚麼意味?

想透了這一層,便不覺她的眼淚有甚麼了不起。胡雪巖心裡在想,此刻必得爭取她的好感,讓她對自己留下一個感恩圖報的想法,將來她才會在何桂清那裏,處處為自己的利益著想——他想起聽嵇鶴齡談過的秦始皇身世的故事,自己倒有些像呂不韋,不知不覺地笑了出來。

「別人哭,你笑!」阿巧姐還在裝腔作勢,白著眼,嘟著嘴說:「男人最沒有良心,真正教人看透了。」

「對!」胡雪巖順著她的語氣說,「我也承認這句話。不過男人也很聰明,不大會做趕盡殺絕的事,該講良心的時候,還是講良心的。」

阿巧姐不答,拭一拭眼淚,自己倒了杯熱茶喝,茶剛送到唇邊,忽又覺得這樣不是道理,於是把那杯茶放在胡雪巖面前,自己又另倒一杯。

「阿巧!」胡雪巖喝著茶,很悠閒地問:「你家裏到底還有些甚麼人?」

「不跟你說過,一個老娘,一個兄弟。」

「兄弟幾歲,幹啥營生?」

「兄弟十八歲,在布店裏學生意。」

「可曾討親?」

「還沒有『滿師』,那裏談得到此?」阿巧姐說,「再說,討親也不是樁容易的事。」

「也沒有什麼難。阿巧,」胡雪巖說:「我另外送你一千銀子,你找個妥當的錢莊去存,動息不動本,貼補家用,將來等你兄弟滿師,討親也好,弄爿小布店也好,都在這一千銀子上。」

阿巧姐看一看他,眨著眼不響。胡雪巖以為她不相信自己的話,便很大方地,取出一千兩銀票,塞到了她的手裏。

「你真的要幫我的忙?」

「這還有啥假的。」胡雪巖笑道,「你真當我沒有良心?」

「我也是說說而已!人心都是肉做的,你待我好,我難道心裡沒有數?」阿巧姐又說,「你真的要幫我的忙,不要這樣幫。」

「那怎麼幫法?」

「我兄弟人很聰明,長得也不難看,在我們鎮上,是有名的漂亮小官人——」

「你不用說了。」胡雪巖笑道,「看姊姊,就曉得做兄弟的一定長得很秀氣。」

「不是娘娘腔的那種秀氣,長得又高又大,站出來蠻登樣的。這也不去說他,我在想,你如果肯照應我兄弟,我叫他出來,跟了你去,不比在我們那個小地方學生意來得強?」說著,把銀票退了回來。

「原來如此!可以,可以。我一定提拔你兄弟,只要他肯上進。銀子你還是收著,算我送你老娘的『棺材本』。」

明知跟胡雪巖不用客氣,但阿巧姐總覺得不便收受,於是這樣說道:「我替我娘磕個頭謝謝你。錢,暫時先存在你這裡。」

「不必!你還是自己保管好了。」

阿巧姐不肯,他也不肯,取過銀票來,塞到她口袋裏。她穿的是件緞子裌襖,探手入懷,溫軟無比,心頭不免蕩漾起綺思,倒有些失悔,這樣一個人,遣之遠離,實在不大捨得。

因此,他一時無語,心裡七上八下地,思緒極亂。阿巧姐當然猜他不透,又提到他兄弟的事。

「我兄弟小名阿順。你看,甚麼時候叫他出來?」

胡雪巖定定神說:「學生意是寫好了『關書』的,也不能說走就走,我這裡無所謂,隨便甚麼時候來好了。」

學生意未曾滿師,中途停止,要賠飯食的銀子,這一點阿巧姐也知道,不過有一千兩銀子在身上,有恃無恐,便即答道:「這不要緊,我自會安排妥當。」

「那好。你寫信叫他出來好了。」

阿巧姐心想,除了這件事以外,還有許多話要跟家裏人說,那就不如再回去一趟,這樣轉念,便即問道:「你那天走?」

「功夫已經耽誤了。等老周一回城,如果你的事情已經辦妥當,我明天一早就走。」

「那,」阿巧姐怏怏然說:「那來不及了。」

「怎麼樣?」

「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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