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第二天一早起身,周一鳴已經在等著了,臨時客串聽差,替他奔走招呼,所以阿巧姐雖不在身邊,胡雪巖亦覺得並無不便。同時心裡在想,自己一向為求便捷爽利,不喜歡帶個聽差在身邊,看來若有像周一鳴這樣的人,帶在身邊,亦自不妨,這一趟回去,或在杭州,或在上海,倒要好好物色一個。

等他漱洗完畢,周一鳴又要請他進城去喝早茶。胡雪巖心裡有數,便連聲答道:「好的,好的!吃完早茶,我帶你去見何學台,當面求他替你寫信。」

於是進了城在「吳苑」茶店吃早茶。蘇州的茶店跟杭州的又不同,杭州的茶店,大都是敞廳,一視同仁,不管是縉紳先生,還是販夫走卒,入座都是顧客,蘇州的茶店,分出等級,各不相淆,胡雪巖好熱鬧,與周一鳴只在最外面那間廳上坐,一面喝茶,一面吃各式各樣的點心,消磨到十點鐘,看看是時候了,算了帳,安步當車到蘇州府學去見何桂清。

由於愛屋及烏的緣故,何桂清對周一鳴也很客氣,再三讓坐,周一鳴守著官場的規矩,只是垂手肅立,最後卻不過意,才屁股沾著椅子邊,彷彿蹲著似地坐了下來。

看他這侷促的光景,胡雪巖倒覺得於心不忍,便要言不煩地說明來意,何桂清當時答道:「許大人親自到上海督師去了。」接著轉臉問胡雪巖:「現在倒有個好機會,是去收稅,不知道這位周君願意不願意屈就。」

「屈就這兩個字言重了。不知是那一處稅卡?」

「現在新創一種『釐金』,你總曉得。」

「這聽說過。」胡雪巖答道,「到底怎麼回事,卻還不十分清楚。」

「是你們浙江的一個奇士的策劃。此人算來是雪軒的部民,湖州府長興人,名叫錢江——」

錢江字東平,是浙江長興的一名監生,好大言,多奇計,彷彿戰國的策士一流人物。鴉片戰爭一起,協辦大學士吏部尚書,宗室奕經,奉旨以「揚威將軍」的名義,到浙江督辦軍務,錢江叩轅獻計,招募壯士,奇襲英軍,擒其首腦。畏葸的奕經,如何敢用這樣的奇計?敬謝不敏。

後來林則徐得罪遣戍,而錢江在廣州主張拒英,亦充軍到伊犁,在戍所相遇,林則徐對他深為賞識。當林則徐遇赦進關時,設法將他洗脫了罪,帶入關內,在京城裏為他揄揚於公卿之間,聲名鵲起,不幸地,林則徐不久病歿,錢江頓失憑依,於是挾策遊於江淮之間,在揚州遇到了雷以諴。獻上兩策,第一策是預領空白捐照,隨時填發,第二策就是開辦釐金。

窮了想富,富了想貴,人之常情,所以做生意發了財的,尤其是兩淮的那班鹽商,最喜歡捐官,捐到三品道員還覺得戴藍頂子不夠威風,總想找機會,如報效軍需,捐助河工,花大把銀子買個「特保」,弄個二品頂戴的紅頂子才肯罷休。

但是捐官的手續甚為繁複,吏部書辦的花樣百出,往往「上兌」一兩年,一張證明幾品官員身份的「部照」還拿不到,這一來自然影響捐官的興趣。錢江的辦法就是專為想過官癮的富商打算,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上了兌,立刻填發部照,爽快無比。雷以諴認為此策極妙,便託錢江上了個奏摺,細陳其事,照他的辦法,部裏的書辦就沒有好處了,所以起初部議不準。無奈國庫空虛,乾嘉年間積下的上千萬銀子,從道光年間鴉片戰爭以來,以奕經、耆英、琦善以及賽尚阿等總領師乾的欽差大臣,花得光光,現在朝廷為對付洪楊起義,「既要馬兒好,又要馬兒不吃草」,如果馬兒自己覓草去吃,猶復不準,如何說得過去?因此,錢江的妙策,到底被批准了。部裏領來大批的空白捐照,現款交易,而且沒有層出不窮的小費,既快又便宜,捐官的人,自然趨之若鶩。雷以諴就靠了這筆收入,招募鄉勇,才得扼守揚州、鎮江一帶。

然而捐官只是一趟頭的買賣,細水長流,還得另想別法,於是而有釐金。清朝的行商稅,本來只有關稅一種。大宗稅收是錢糧地丁,因為失地太多而收額大減,兩淮的鹽稅,亦因為兵火的影響,銷場不旺,彌補之道,就靠釐金,一錢抽一釐,看起來稅額甚輕,但積少成多,為數可觀。最先是由雷以諴在揚州仙女廟、邵伯鎮等運河碼頭,設卡試辦,成效不壞,朝廷因而正式降旨,命兩江總督怡良、江蘇巡撫許乃釗、漕運總督楊以增,在江南、江北各地試行捐釐助餉,以裕軍需。

聽罷何桂清的陳述,胡雪巖對錢江其人,深為仰慕,頗想一見,但這是一時辦不到的事,只好丟開,先替周一鳴作打算。

「他是水師出身,運河、長江各碼頭,都是熟人。若得雲公栽培,當差決不致誤事,坍雲公的台。」

「我知道,我知道,看周君也是很能幹的人,而況又是你的舉薦,一定賞識不虛。」何桂清說,「我馬上寫信,請坐一坐!」

說罷,他退入書房,親筆寫了一封信。何桂清雖未做到封疆大吏,督撫的派頭已經很足,兩張八行箋,寫著胡桃大的字,按科名先後,稱雷以諴為「前輩」。胡雪巖接了信代周一鳴道謝,周一鳴自己則叩頭相謝。

「你先回去吧!」胡雪巖對周一鳴說,「我還要陪何大人談談。」

等周一鳴一走,何桂清告訴胡雪巖一個消息,說江蘇巡撫許乃釗有調動的消息,「今天一早,接到京裏的密信。」他說,「我想等一等再說。」

許乃釗調動,何以他要等候?細想一想,胡雪巖明白了,必是何桂清有接此任的可能,不妨靜以觀變。

這個主意的變化,胡雪巖覺得對自己這方面大為不利,因而頗想勸他仍照原來的計劃,先活動調任倉場侍郎,然後放到浙江去當巡撫,那一來,對王有齡,對自己,對嵇鶴齡便有左右逢源、諸事順手之樂了。

暗中的猜測,不便明勸,萬一猜得不對,變成無的放矢,是件可笑的事,教何桂清看輕了自己,而且凡事明說不如暗示,旁敲側擊的效果最好,這是胡雪巖所深知的。於是略想一想,有了一套說詞。

「江蘇巡撫這個缺,從前是天下第一,現在,我看是最末等的了。」他忽然發了這樣一段議論。

何桂清當然要注意,「蘇撫的缺分,不如以前是真的,」他說,「但亦不至於淪為末等。」

「我是瞎說說的,跟雲公請教。」胡雪巖徐徐而言,想著末等的理由,想到一條說一條:「第一是大亂在江蘇,地方少了,錢糧也就少了。」

「還好,蘇松膏腴之地,還在我們手裏。」

胡雪巖不便說蘇松難保,「要保住,也很吃力,劉麗川至今還在上海。這且不去說它,第二,江蘇的官太多。」他說,「浙江好的是巡撫獨尊!」

「啊!」何桂清深深點頭,「你這話有道理,督撫同城,確是麻煩,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

「巡撫要壓倒總督,怕不大容易,這也不去說它,第三,」胡雪巖又說:「江南大營的向大人,聽說很難伺候。雲公,有這話沒有?」

這話當然有的。何桂清心想,江南大營的驕兵悍將,不知凡幾,向榮的難侍候,猶其餘事。於是本來想在江蘇等機會,打算著能接許乃釗的遺缺的心思動搖了。

看他默然不語,胡雪巖猜到了他的心思,益發動以危言:「地方官要與城共存亡。我替我們杭州同鄉許大人說句私話,如果能夠調動一個缺,真正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了。」

這句話才真的打動了何桂清,他最膽小,雖然紙上談兵,豪氣萬丈,其實最怕打仗。看起來,江蘇真的成了末等的缺,何必自討苦吃,還是進京去吧!

主意打定了,卻不便明說,只連連點頭:「高論極是,佩服之至。」

「我那裏懂甚麼,不過俗語道得好:『旁觀者清。』不在其位,不關得失,看事情比較清楚。」

「說得一點不錯。」何桂清答道:「我就正要老兄這樣的人,多多指點。」

「雲公這話說得太過分,真叫我臉紅。」他趁勢站了起來,「我就此告辭了,順便跟雲公辭行。」

「怎麼?」何桂清頓現悵然之色,「你就這樣走了?」

「是的,我預備明天一早動身回上海。」

「那麼——」何桂清沉吟了好半晌說:「我們上海見面吧!那不會太久的。」

「是!我一回上海就把款子預備好,隨時等雲公的招呼。」

「還有件事,無論如何,奉託費心。」

胡雪巖一楞,隨即會意,事實上此事已成功了一半,所以很有把握地說:「雲公請放心,一到上海,必有喜信。」

何桂清自然高興。而過分的欣悅,反生感慨,「真想不到,這一次無端與雪巖兄結成知交。」他搖搖頭說,「人生在世,都是一個緣字,想想真是不可思議。」

胡雪巖跟他的境遇,約略相似,再加上王有齡,三個人天南地北,不知冥冥中是甚麼力量的驅使?得能聚在一起,像七巧板一樣,看似毫不相干,居然拼出一副花樣,實在巧妙之至。所以對他的話,深具同感。

「雲公,說到緣字,還有讓你想不到的事。」他緊接著又說,「眼前我不說破,說破了不好玩了。只盼你早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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