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當天兩個人就到了上海,住在裕記絲棧。古應春得信趕來相會。見了胡雪巖略有忸怩之色,他自然不會在那樣的場合之下提到七姑奶奶,先聽取古應春談上海的市面,絲價是漲了,由於龐二的支持,大家都齊心一致,待價而沽,但洋人似乎也很厲害,千方百計,自己到內地去收絲,輾轉運到上海集中放洋。

「這局面當然不會長的,第一、費事,第二、成本不輕,第三、兩江總督衙門等出了告示,為了維持威信,各處關卡,自然要派兵盤查,嚴禁闖關。照我看,」古應春很興奮地說,「洋人快要就範了。你來得正是時候。」

胡雪巖聽此報告,自感欣慰。不過此行要辦的事極多,得分緩急先後,一樣一樣來辦。首先要打聽的就是何桂清的下落。

「這就不曉得了!」古應春說,「學台是要到各府各州去歲考秀才的,此刻不知道在那裏。不過總打聽得到的。這件事交給我。」

「不光是打聽,有封緊要信要專人送去。」

「這也好辦。你把信交給我好了。」

這件事有了交代,第二件就得談浙江要買洋槍的事。古應春在由接到胡雪巖的信以後,已經作過初步聯絡,只是那個洋人到寧波去了,還得幾天才能回上海,唯有暫且等待。

最急要的兩件事談過,那就該談七姑奶奶了。在路上,胡雪巖就已跟尤五商量好,到此辰光,須得迴避,所以一個眼色拋過去,尤五便託詞去找朋友,站起身來,準備出門。

「五哥,」古應春說,「我替老胡接風,一起吃番菜去。」

「番菜有啥好吃?動刀動叉的,我也嫌麻煩,你們去吧!」

目送他的背影消失,胡雪巖便笑道:「老古,你瞞得我好!」

這一說,古應春立刻不著急了,「你是說七姊的事?如果我有心瞞你,就是我不夠朋友。」他有些氣急敗壞地,「如果你也不諒解我,我就沒有路好走了!」

「不要急,不要急!你慢慢的說給我聽,大家一起想想辦法。我就不相信做不成這頭媒。」

聽得這兩句話,古應春大感寬慰,「我就是怕信裏說不清楚,又想你不久就要來了,所以索性不說。原是要等你來替我做個軍師。」古應春說,「這件事搞成這麼一個地步,你不曉得我心裡的著急。真好有一比——」他嚥著唾沫說不下去了。

「好比甚麼?」胡雪巖問道:「你作個比方,我就曉得你的難處在甚麼地方?」

「我好比『鬼打牆』,不知道怎麼一下,會弄成了這個樣子?」

胡雪巖笑著說,「酒能亂性,又碰著一向喜歡的人,生米下了鍋,卻又煮不成熟飯,實在急人!」

「對,對!」古應春撫掌稱妙,「你這個比方真好。我和你說句心裡的話,到了她那裏,饞在眼裏,餓在肚裡,就是到不了嘴裡,就為的是煮不成熟飯!」

「怎麼?真的從那晚以後,就跟七姊沒有『好』過?」

胡雪巖想到尤五的話,說是七姑奶奶告訴過他,古應春從來沒有在她那裏留宿過一夜,如今又聽他本人這樣表示,心裡不免存疑。男人的脾氣他是知道的,七姑奶奶又是豪放脫略,甚麼都不在乎的性格,既有那一夜的「好事」,何以鴛鴦未續,似乎不近情理。

彼此極熟,無話不談,論及閨閣,雖傷口德,但以七姑奶奶的情形不同,也不算「唐突佳人」,於是胡雪巖便笑道:「乾柴烈火,就只燒過那麼一回,這倒有點奇怪了!」

「說破了,你就不覺得奇怪,我是為了兩層原因:第一、既然打算明媒正娶,該當尊重七姊,那一夜就如你所說的,『酒能亂性』,另當別論,第二、婚事還有周折,後果如何,頗難逆料,倘或不成,且不說對不起七姊跟五哥,就是我自己良心上亦不安。再有那不明內情的人,一定說我始亂終棄,洋場上好說閒話的人最多,如果我有這麼一個名聲落在外面,那就不知道讓人說得我如何不堪了!」

此言一出,胡雪巖肅然起敬,「老古,」他收斂了笑容,說了句使古應春深感安慰的話:「照你這樣的存心,姻緣也不會不成。時候還早,我先去看看七姊。」

古應春略一沉吟,這樣答道:「那就索性到她那裏去吃飯。今天家裏還有點菜。」

這樣的語氣,顯得古應春跟七姑奶奶已經像夫婦一樣,只欠同圓好夢而已。同時也聽得出他和她的感情很不壞。一雙兩好,順理成章的事,偏有那個「程咬金」來講家法,真正可恨!

胡雪巖起了種不服氣的心思,當即拍胸說道:「老古,你放心!你們那位老族長,看我來對付他。」

「慢來,老胡!」古應春惴惴然地說:「那是我的一位叔祖,又教先父唸過書,你千萬不可魯莽,你倒說說看,是如何『對付』?」

「『對付』這兩個字,好像不大好聽。其實我不是想辦法叫他『吃癟』,是想辦法叫他服貼。」

「那就對了。」古應春欣然問道。「你快說來聽聽,讓我也好高興、高興!」

「此刻還不到高興的時候,只好說是放心。事情要做起來看,辦法倒有一個,不過要我先跟七姊談了再說。」

「啥時候談?要不要我迴避?」

「能迴避最好。」

「那樣這樣,我陪你去了以後,我到外國伙食店去買些野味,你就在那裏談好了。」

這樣約定以後,古應春便雇了一輛「亨斯美」的馬車,到了棋盤街七姑奶奶的寓所。一見面,七姑奶奶喜不自勝,「小爺叔,」她說,「昨天晚上老古去了以後,我起牙牌,算定今天有貴人到,果不其然你來了!真正救命王菩薩!」接著又瞟著古應春說:「那是他們的姓不好!遇著這麼一個牛脾氣的老『古』板,真把我氣得胃氣都要發了。」

「不要氣,不要氣!只要你肯聽我的話,包你也姓古!」

聽得這話,古應春便站起身來,依照預先商量好的步驟,託詞到洋人伙食店去買野味,離座而去。

等他一走,七姑奶奶的態度便不同了,在古應春面前,她因為性子好強,表示得毫不在乎,而此時與胡雪巖單獨相處,就像真的遇見了親叔叔似地,滿臉委屈、悽惶,與她平常豪邁脫略的神態比較,令人不能相信是同一個人。

「小爺叔,」她用微帶哭音的聲調說,「你看我,不上不下怎麼辦?一輩子要爭氣,偏偏搞出這麼件爭不出氣的事!所以我不大回松江,實實在在是沒臉見人。小爺叔,你無論如何要替我想想辦法。」

「你不要急!辦法一定有。」胡雪巖很謹慎地問道,「事情我要弄清楚,到底是你們感情好得分不開,還是為了爭面子?」

「兩樣都有!」七姑奶奶答道,「講到面子,總是女人吃虧。唉!也怪我自己不好,耍花槍耍得自己扎傷了自己。」

胡雪巖最善於聽人的語氣,入耳便覺話外有話,隨即問道:「你耍的甚麼花槍?」

問到這話,她的表情非常奇怪,好笑、得意、害羞而又失悔,混雜在一起,連胡雪巖那樣精於鑒貌辯色的人,都猜不透她葫蘆裏究竟賣的甚麼藥?

「怎麼?」胡雪巖故意反激一句,「說不出口就算了!」

「話是說得出口的,只怕——只怕小爺叔不相信。」

「這一點你不用管。不是我吹一句,別樣本事沒有,人家說話,是真是假?真到幾成帳,假到甚麼程度,都瞞不過我。」

「這我倒相信。」七姑奶奶的表情又一變,變得誠懇了,「這話呢,實在要跟小爺叔才能說,連我五嫂那裏,我都不肯說的。說了,她一定埋怨我,我倒先問小爺叔,外頭怎麼說我?」

「外頭?那裏有外頭!我只聽五哥告訴過我。」

「他怎麼說呢?」

「酒能亂性」之類的話,怎麼說得出口?胡雪巖想了想,這樣答道:「五哥說,這件事不怪老古。」

話雖含蓄,七姑奶奶一聽就明白,「自然是怪我!好像自輕自賤,天在上頭,」她說:「實實在在沒有那回事!」

「沒有那回事?」胡雪巖愕然。

這一問,即令是七姑奶奶那樣口沒遮攔的人,也不由得臉生紅暈,她正一正臉色,斂眉低眼答道:「小爺叔是我長輩,說出來也不礙口,到今天為止,老古沒有碰過我的身子。」

「原來是這回事!」胡雪巖越覺困惑,「那麼,『那回事』是怎麼來的呢?」

「是我賴老古的。」

「為啥?」

「為啥!」七姑奶奶這時才揚起臉來,「難道連小爺叔你這樣子的『光棍玲瓏心』都不懂?」

想一想也就懂了。必是七姑奶奶怕古應春變卦,故意灌醉了他,賴他有了肌膚之親,這樣古應春為了責任和良心就不得不答應娶他了。

這個手法是連胡雪巖都夢想不到的。七姑奶奶的行事,與一般婦女不同,也就在這個手法上充分顯現了。想想她真是用心良苦,而敢於如此大膽地作破釜沉舟之計,也不能不佩服!

不過,交情深厚,胡雪巖是真的當她親妹妹看待,所以佩服以外,更多的是不滿,「你真真想得出!」他說,「不要說五嫂,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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