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有了這封委託書,胡雪巖要好好的動腦筋了。

他不斷跟古應春有書信往來,上海方面的生意,是託古應春代為接頭,尤五的一切情形,也是由古應春代達。所以龐二這面談成功,他第一件事,就是寫信告訴古應春,然後料理杭州這方面,所經手的事務,預備在十二月初動身到上海,儘月半以前把絲賣出去,好應付公私帳目。然後開了年,另外再推出新的計劃,大幹一番。

不多幾天,古應春的回信來了,讓胡雪巖大出意外的是,洋人那方面變了卦,表示年關以前,無意買絲。表面是說,他們國內來信,存貨已多,可以暫停。實際上照古應春的瞭解,外國人也學得門檻精了,知道中國商場的規矩,三節結帳,年下歸總,需要大筆頭寸。有意想「殺年豬」。如果胡雪巖價錢不是扳得太高,則洋人為了以後的生意,也不會趕盡殺絕。

「事情麻煩了!」胡雪巖跟劉不才說,「我自己要頭寸在其次,還有許多小戶,不能過關,一定會倒過來懇求洋商,雖然他們這點小數,不至於影響整個行情,但中國人的面子是丟掉了!」

「那就只有一個辦法,」劉不才已經把胡雪巖佩服得五體投地,認為世上沒有難得倒他的麻煩,所以語氣非常輕鬆,「你調一筆頭寸幫小戶的忙,或者買他們的貨,或者做押款,教他們不要上洋人的圈套,不就完了嗎?」

胡雪巖最初的計議就是如此,難就難在缺頭寸,所以聽了他的話,唯有報以苦笑。

這一下,劉不才也看出意思來了,「老胡,」他說,「我看龐二也是吃軟不吃硬的脾氣,聽見洋人這樣可惡,一定不服貼,你何不跟他商量一下看?他的實力雄厚,如果願意照這個辦法做,豈不就過關了?」

話是說得不錯,但自己有許多公私帳務,一定要有個交代,那又如何說法?這非得細細地通盤籌劃一番不可。

這天晚上,胡雪巖跟劉慶生算了一夜的帳,各處應付款項,能展期的展期,能拖一拖的拖一拖,無論如何要三十萬兩銀子才能過關。而應收及可以調動的款子,不到十五萬,頭寸還缺一半,更不用說替絲商小戶張羅過年的現款。

這就到了必須向洋商屈服的時候了。胡雪巖想想實在於心不甘,多少時間心血花在上面,就為的是要弄成「一把抓」的優勢,如今有龐二的支持,優勢已經出現,但「一把抓」抓不住,仍舊輸在洋商手裏,這是從何說起?

一方面不甘屈服,一方面急景凋年,時不我待,胡雪巖徹夜彷徨,想不出善策。急得鬢邊見了白髮。而劉慶生卻又提出警告,該付的不付,面子要弄得很難看了!這個警告的意味,他很了解,萬一傳出風聲,說胡某人的周轉不靈,阜康的存戶紛紛的提存,這樣一「擠兌」,雪上加霜,非倒閉不可。

於是他又想到劉不才的話,覺得龐二是個可共患難的人,與其便宜洋商,不如便宜自己人!向龐二去開口,當然是件失面子的事,然而,這是同樣的道理,與其丟面子丟給洋人,倒不如丟給自己人。

「三爺!你陪我到湖州去一趟。」他這樣跟劉不才說,「這一趟去要看我的運氣,如果龐二鬧家務,已經順順利利了結,我說話也就容易了。不然,他自己都弄得『頭盔倒掛』,我怎麼還開得出口?」

「好的。」劉不才說,「我看我們直接趕到南潯去吧,不必先到湖州,再走回頭路就耽誤功夫了。」

胡雪巖點點頭,未置可否,心裡在盤算杭州跟上海兩方面的交代,細想一想,就是三、五天的功夫也不容易抽出來,年底下的商場,雖不是瞬息萬變,卻往往會出意外,萬一有何變化,自己措手不及,豈不誤了大事?

劉不才看他躊躇不決,知道他必須坐鎮在杭州,因而試探著說:「雪巖,你看是不是我代你去走一趟?」

這倒是個辦法。劉不才的才幹,辦這樣一件事,可以勝任。但他還有一件事不放心,「三爺!」他說,「你去了不能露出急吼吼的樣子——」

「這何消說得?」劉不才搶著說,「我不能連這一點都不懂。」

「不是!我還有話。」胡雪巖說,「既然不是急如星火的事,那就可以從從容容來。大少爺的脾氣,你是最明白不過的,」他模擬著龐二的態度說:「『好了,好了,凡事有我。先賭一場再說。』那時候你怎麼樣?」

劉不才想想不錯,這一賭下來,說不定就耽誤了胡雪巖的功夫,千萬賭不得!

「我這樣跟他說:我自己在杭州還有許多事,要趕回去料理,到年三十,我趕到南潯來,陪你好好賭幾場。」

「對!就是這麼說。」胡雪巖又鄭重的加了一句:「三爺,你可不能拆我的爛污!」

「你不相信我,就不要叫我去。」

說到這話,胡雪巖不能再多提一句,當時寫了信,雇了一隻船,加班添人,星夜趕到南潯去會龐二,約定無論事成與否,三天以後,必定回來。

這三天自是度日如年的光景,但胡雪巖決不會獨坐愁城,聽天由命,他要作萬一的打算,所以依然每天一早,坐鎮阜康,不斷派出人去聯絡試探,希望能找出一條得以籌集這筆巨款的路子來。

第一天第二天都毫無結果,到了第三天,他就有些沉不住氣了,正在攢眉苦思時,嵇鶴齡到阜康錢莊來相訪,一見面便訝然說道:「雪巖,幾天不見,你何以清瘦如此?」

異姓手足,無需掩飾,胡雪巖老實答道:「還差三十萬銀子,怎麼不急得人瘦?」

聽這話,嵇鶴齡大吃一驚,「你怎不跟我說?那天我問你,你不是說可以『擺平』嗎?」他帶些責備語氣地問。

「跟你說了,害你著急,何苦?」胡雪巖改用寬慰的語氣說,「只要海運局的那筆宕帳,你能給我維持住,別的也還不要緊。」

怎麼又說不要緊?顯見得他是故意叫人寬心。嵇鶴齡想了想問道:「你總得想辦法囉!」

「是的。」他說了遣劉不才到南潯乞援的事,「我給龐二的信上說,我願意照市價賣多少包絲給他,便宜不落外方。我這樣吃虧還卸面子,他應該可以幫我這個忙。」

「年底下一下子要調動三十萬的頭寸,不是件容易的事。」

「其實,有一半也可以過關了。」

「十五萬也不是少數。」嵇鶴齡招招手說,「你來,我跟你句話。」

到得僻處密談,嵇鶴齡告訴他一個消息,是裘豐言談起的,說有個洋商走了「砲局」龔振麟、龔之棠父子的路子,龔家父子又走了黃撫台三姨太的路子,決定跟洋商買一萬五千支洋槍,每支三十二兩銀子,價款先發六成,就在這兩天要立約付款了。

聽得這個消息,胡雪巖大為詫異,買洋槍是他的創議,如果試用滿意,大量購置,當然是他原經手來辦,何以中途易手,變成龔家父子居間?

當然,這是不用說的,其中必有花樣,胡雪巖問道:「可曉得那洋商叫甚麼名字?」

「不知道。聽說是個普魯士人。」

「那就不是哈德遜了。」胡雪巖說,「這筆生意,每支槍起碼有十二兩的虛頭,一萬五千支槍是十八萬,回扣還不算。這樣子辦公事,良心未免太黑了一點。」

「這不去說它了。我告訴你這個消息,是提醒你想一想,這筆款子,能不能在你手裏過一過,能夠辦得到,豈不是眼前的難關,可以過去?」

這倒是個很新鮮的意見。胡雪巖對任何他不曾想到的主意,都有興趣,於是扳著手指數道:「一萬五千乘三十二,總價四十八萬銀子,先付六成就是二十八萬八,弄它一升半就差不多了。」

「你跟龔家父子認識不認識?我倒有個朋友,跟小龔很熟,可以為你先容。」

「好極了!等我想一想。這條路子一定有用的。」

胡雪巖略為一想,就看出了這樁交易之中的不妥之處,一萬五千支洋槍,是一批極惹人注目的軍火,近則上海的小刀會,遠則金陵的「長毛」,一定都會眼紅,如果在上海起運,不管陸路水路,中途都難免會出紕漏。

「怎麼樣能把合同打聽出來就好了。」胡雪巖自語似地說,「我看這件事,怕有點靠不住!」

「怎麼靠不住,千真萬確有些事。」

「我不是說沒有這件事,是說這筆生意,怕要出亂子,龔家父子會惹極大的麻煩。」接著,胡雪巖將他的顧慮,跟嵇鶴齡細談了一遍。

「我懂了!」嵇鶴齡說,「癥結在交貨的地方,如果是在上海交貨,黃撫台得派重兵護運。這倒是很麻煩的事。」

「有了!」胡雪巖當時便把劉慶生找了來問說:「撫台衙門劉二爺的節敬送了沒有?」

「還早啊!」

「要提前送了。」胡雪巖說,「我記得是每節一百兩,過年二百兩,請你另外封四百兩,連例規一起送去,說我拜託他務必幫個忙!」

要劉二幫忙的,就是把合同的原底子設法抄了來。劉二看在兩個紅封,總計六百兩銀票的面上,這個忙非幫不可,又因為龔家父子越過他這一關,以同鄉內眷,經常來往的便利,直接搭上了三姨太的線,心裡原就有氣,這時猜測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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