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剛睡下不久,小徒弟來敲門,送來一封夜班航船剛剛帶到的信,信是胡雪巖寄來的,拆開一看,寥寥數語,只說得知郁四有傷子之痛,深為惦念,特地抽空,專程到湖州來一趟,慰唁郁四,發信以後,即日下船。

這一下,陳世龍的愁懷盡去,有胡雪巖到,凡事都不礙了。一覺好睡,第二天一早,悄悄到碼頭上去等,等到十點多鐘,將胡雪巖等到了。

泊舟下碇,搭好跳板,陳世龍先到船上,笑嘻嘻叫過一聲:「胡先生!」接著又說,「沒有想到胡先生會來,真是太好了。」

聽他這樣說法,便知自己這一趟適逢其會,有甚麼事要自己來料理,胡雪巖便點點頭說:「我是包了一隻船來的,只有三天的功夫。來,你坐下來,我們先細談一談。」

這一談便長了,由郁四喪子談到他的家務,由阿七談到自己的麻煩,由自己又談到黃儀。自然,也談到郁四盡釋前嫌,替自己出面辦喜事,如何會親送聘金,以及阿珠的娘要替女兒辦嫁妝,婚期得延到明年。結語是:「我一切都要請胡先生來作主。」

「想不到我一走,出了這麼多花樣!」胡雪巖緊皺著眉,想了好半天才開口:「你的喜事,怎麼樣都可以,慢慢再說。你郁四叔搞成這樣子,倒有些傷腦筋了。他的大小姐我沒有見過,你看她為人如何?天性厚不厚?」

「阿蘭姐的精明強幹,早就有名的。天性呢,」陳世龍出語很謹慎,「自然不會太薄,郁四叔只有這麼一個女兒。」

「現在是唯一的親骨肉了!我想,她不會不孝順,也不敢不孝順。」

最後一句話,驟然難以索解,細想一想,才察出這句話中的份量,如果阿蘭姐敢於不孝順老父,胡雪巖以父執的資格,一定會出來說話。至少限度,他會勸郁四,一個沙殼子都不要給阿蘭姐,「嫁出的女兒潑出的水」,阿蘭姐在娘家硬爭是爭不到財產的。

「胡先生,」陳世龍忽有靈感,「你何不幫郁四叔把家務料理一下子?」

胡雪巖沉吟不語,顯然是覺得陳世龍的提議,不無考慮的餘地。照他的性情,以及與郁四的交情來說,不能不管這樁閒事,只是不管則已,一管就要弄得漂漂亮亮,三天的功夫來不及,就算再加一兩天,未見得能料理清楚,而上海、杭州的事卻要耽誤,變成「駝子跌觔斗,兩頭落空」,不智之至。

「還有,」陳世龍又說,帶些愁眉苦臉地,「阿七是個麻煩!從前我不怕她,隨她怎麼好了!現在我不能跟她一起在爛泥塘裏滾。胡先生,你看我該怎麼辦?」

這就是「混市面」的人的苦衷!人之好善,誰不如我?略有身價,總想力爭上游,成為衣冠中人,但雖出淤泥,要想不染卻甚難,因為過去的關係,拉拉扯扯,自己愛惜羽毛不肯在爛泥塘裏一起打滾,無奈別人死拉住不放,結果依舊同流合污。胡雪巖對這一點十分清楚,當然要替陳世龍想辦法。

郁四的家務是個難題,陳世龍的麻煩又是一個難題,兩個難題加在一起,反激出胡雪巖的靈感,站起身來說:「走!我們上岸。」

看他欣然有得的神情,陳世龍知道他又要出「奇計」了,便笑嘻嘻地問道:「胡先生,你一定又有啥人家想不到的主意,好不好先講給我聽聽?」

「沒有啥不好講的。」胡雪巖說,「我想叫阿七『船並老碼頭』。」

陳世龍一楞,再細想一想,不由得衷心欽服,郁四少不得阿七,是他早就深知的。現在硬生生的拆散,完全是阿蘭姐夫婦在搗鬼。倘能破鏡重圓,且不說阿七這方面,起碼郁四的心情,就不會這麼頹喪。當然,自己的麻煩,就此煙消雲散,更不在話下。

「胡先生!真正是,有時候我們看事情總不夠透澈,自己不曉得甚麼道理?現在我懂了,差的就是那一層紙,一個指頭可以戳破的,我們就是看不到!」

「你不要恭維我。事情成不成,還不曉得。等我先去探探口氣。」胡雪巖說,「先去看你郁四叔。」

於是陳世龍上岸,在碼頭上雇了兩乘轎子,一直抬到郁四家。陳世龍先下轎,一直奔了進去,只見郁四一個人在喝悶酒,叫應一聲,接下來說:「胡先生來了!」

郁四頓有驚喜之色,「在那裏?」他站起身問。

「從船上下來,就到這裡,他是專程來看四叔的。」

正說到這裡,胡雪巖已經走進二門,郁四急忙迎了上去,執手相看,似乎都有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好半天,胡雪巖才說了句:「四哥,你不要難過!」

不說還好,一說正說到郁四傷心之處,眼淚簌簌地流個不住,頓足哭道:「做人真沒有意思!」接著又哽哽咽咽,斷斷續續地說,不逢知己,連痛哭一場都不能夠。自己有多少心事,無人可訴,這份苦楚,一時也說不盡。如今交代了胡雪巖,便要辭掉衙門裏的差使,找個清靜地方去吃素唸佛,了此餘生。

「四哥,四哥!」胡雪巖連聲叫喚,「不必如此,不必如此!」

就這樣解勸著,他半攙半攜地把郁四扶到裡面,接著阿蘭姐出來拜見——雖是初見,久已聞名,她知道這是自己父親的一個很夠份量的朋友,所以禮數甚恭,好好敷衍了一陣,接著重治酒餚,留客便飯。

胡雪巖在席間只聽郁四訴苦,很少說話,一則是要多聽,二則此時也不便深談。等郁四傾吐了心裡的愁鬱,精神顯得振作了些,他才說道:「四哥,我有幾句心腹話想說。」

「噢!」郁四懂了他的意思,「到我錢莊裏去坐。」

到了聚成錢莊,郁四那間密室裏沒有第三者,兩人靠在煙榻上,聚首密談,胡雪巖的第一句話是,「四哥,阿七到底是怎麼回事?」

「唉!」郁四長嘆一聲,又息了好一會才說:「我不曉得從何說起?這件事——」他搖搖頭,又嘆口氣。

察言觀色,這沒有說完的一句話是:這件事我做錯了。有此表示,見得胡雪巖的那句話一針見血!這就用不著再迂迴試探了,「四哥,」他開門見山地說:「我替你把阿七弄回來!」

一聽這話,郁四仰直了頭看著胡雪巖,彷彿弄不懂他的意思,當他在說笑話——當然不會是笑話!胡雪巖從不說這些笑話的,就算是笑話,他也相信胡雪巖有把笑話變成真事的手段。要考慮的只是自己這方面。

「難處也很多——」

「不!」胡雪巖打斷他的話說,「四哥,你不要管這些個。你說的難處,我都知道,第一、怕阿蘭姐跟阿七不和,第二、怕阿七心裡有氣,故意拿翹。這些都不是難處,包在我身上,安排得妥妥貼貼,只看四哥你自己。如果你一定要唱一齣《馬前潑水》,那就不必再談。否則,一切歸我來辦。你倒說一句看!」

「有你這樣的好朋友,我還說甚麼?」

「那就行了,我就要你這一句話,你請躺一躺,我跟世龍說句話,馬上就回來。」

於是胡雪巖離榻而起,把陳世龍找到,拉至僻處,密密囑咐了一番,等陳世龍領計而去,他才回到原處。

「四哥,」他說,「我話先說在前面,談到你的家務,只怕我言語太直,你會不會動氣?」

「這叫甚麼話?你我的交情,那怕你就責備我不是,我也要聽你的。」

「既然如此,我就老實說了,你那位令嬡,大家都說她厲害得很,可有這話?」

「有的。」郁四點點頭,「我也在防她。」

「至親骨肉,時時刻刻要防備,那就苦了。打開天窗說亮話,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為來為去,為兩個錢。我勸你不如趁此機會分家。女兒也得一份,叫她不必再想東想西,豈不爽快嗎?」

「嗯,嗯!」郁四慢慢點頭道:「這倒也是個辦法。你再說,你總還有話。」

「分家也有個分法。」胡雪巖說,「我先要問你,你自己總也有過打算?」

「我那裏有甚麼打算?阿虎一死,我的心冰涼,恨不得出家做和尚!他們怎麼說,怎麼好,反正我都丟開了,隨他們去搞。不過,」郁四頓了一頓,顯得有些激動,「小和尚一來,聽說了他的情形。我心裡才高興了些。今天,你路遠迢迢抽出功夫來看我,想想這個世界上也還有些好東西。說句實話,到現在我才稍微有點做人的樂趣。」

這才真的是肺腑之言,胡雪巖覺得很安慰,也越覺得要替他盡心,「四哥,」他說,「承蒙你看得起我,我倒不能不多事了,索性談得深些。府上的事,要通盤籌劃,麻煩雖多,不能怕事,挺一挺胸,咬一咬牙,把它一起理清楚了,好不好?」

「好啊!」郁四很興奮的回答,他自己也盤算過家務,但越想越頭痛,始終鼓不起勇氣來清理這一團亂絲,現在聽胡雪巖這樣說法,先就如釋重負,心裡好過得多。

「那末,一樣樣地談。我先請問,你衙門裏的差使,將來怎麼樣處置?」

戶書是世襲的差使,因為手中有一本將全縣田地業主、座落、畝數、賦額記載得明明白白的「魚鱗冊」,這就是世世代代吃著不窮的衣食飯碗。如果阿虎不死,自然歸他承襲父職,現在膝下無子,即令將來有後,要把兒子教養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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