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放下一顆懸著的心,胡雪巖又把全副精神放在正事上。船上無事正好算帳,結出總帳一看自己都有些不相信了。

不過短短半年功夫,自己經手的款項,已有五十萬兩銀子之多,杭州、湖州、上海三處做生意,局面搞得確是很熱鬧,事情也十分順手。但萬一出了意外,牽一髮動全身,自己倒下來不說,還要牽連許多人,第一個是王有齡,第二個是張胖子,第三個是郁四,第四個是尤五。

這樣轉上念頭,便覺得河上秋風,吹到身上格外冷了。推開算盤,獨對孤燈,思前想後,生出無限警惕。他告訴自己,不要自恃腦筋快、手腕活,毫無顧忌地把場面拉開來,一個人的精力到底有限,有個顧不到,就會出漏洞,而漏洞會很快地越扯越大,等到發覺,往往已不可收拾。

想到這裡,自然而然生出兩點覺悟,一是節省精力,不必去多管那些無謂的鬧事,二是還要多尋幫手,劉慶生算是找對了。已可獨當一面,陳世龍是塊好材料,卻未曾善加利用。於是他決定,趁這到杭州的一段旅程,將生意場中的各種「門檻」,好好教他一教,教會了就把上海這方面的事務都交給他。

但是沒有讓他「學生意」以前,先要為他安排親事,那也就是連帶了清了他自己跟阿珠之間的關係,從此心無牽掛,也是節省精力之道。於是盤算了好一會,想定了入手的辦法。

第二天一早開船,除了老張在船梢上幫同把舵以外,其餘的人都沒有甚麼事。他特意叫陳世龍進艙談話——從一上船,阿珠便常在後艙。就是一起吃飯的時候,也不大交談。當然,陳世龍是常到後艙去找她的。胡雪巖料定他跟陳世龍在中艙談甚麼,她一定會在後艙,留心靜聽,所以他預備裝作「言者無意」,其實是有心要說給她聽。

「世龍!」他說,「我現在的場面是撐起來了。不過飯是一個人吃不完的,要大家一起來動手。我現在問問你的意思,你是想在湖州,還是想在上海?」

陳世龍不知道他胸有成竹,有意如此發問,只當真的要他自己挑一處,上海雖然繁華,做事卻無把握,在湖州是本鄉本土,而且又廝守著阿珠,自然是湖州好。

「我想先在湖州,把絲行弄好了再說。」

「我曉得你要挑湖州,」胡雪巖背對後艙,不怕阿珠看見他的臉,所以向陳世龍使勁擠一擠眼睛,表示下面那句話別有用心,叫他留神:「你是捨不得阿珠!」

陳世龍也很聰明,做一個不好意思的笑容,表示默認。

一個如此說,一個如此承認,除非阿珠自己走出來明明白白說一句,不願嫁陳世龍!那麼,他們三個人之間的關係,就在這一句話中交代清楚了。在後艙聽壁腳的阿珠,十分氣惱,心想:簡直把一個人看成一包絲一樣,憑你們一句話,就算交易過手了!世上那有這樣自說自話的事?

想歸想,氣歸氣,人還是坐在那裏不動,屏聲息氣,細聽外面,胡雪巖又在說了。

「我的意思,絲行有你丈人、丈母娘在那裏。」

聽到這裡,阿珠驚異不止,「丈人、丈母娘」是指誰?她自己這樣在問。

細聽下去,明明白白,陳世龍的丈人、丈母娘,不是自己父母是那個?阿珠驚疑羞憤,外帶一種說不出的興奮,心裡亂得如萬馬奔騰,自己克制了又克制,才能勉強聽得清外面的話。

「說起來,阿珠的娘的想法也不大對!她以為我幫了她家的忙,她就得把女兒許配給我,作為報答。其實橋歸橋,路歸路,我幫他們的忙,又不是在想他們的女兒——。」

哼!假正經!阿珠不由得在心裡罵,同時想起胡雪巖當初許多勾引的行逕,臉上有些發燒,暗暗的又罵了句:不要臉!

再聽下去,她比較舒服了。「講句良心話,」胡雪巖說,「我喜歡不喜歡阿珠呢?當然喜歡的。不過,我不肯委屈阿珠。冰清玉潔,大家小姐不見得有她那樣子的品貌!世龍,她嫁了你也是委屈的。」

「我曉得。」陳世龍自慚的點一點頭。

「你曉得就好。」胡雪巖又說,「總要格外對她體貼。」

陳世龍依然是那句話:「我曉得。」

口口聲聲順從著,倒像真的已把人家娶到手了似的。阿珠心裡非常不服氣,同時也有些奇怪,聽口風好像他們早就瞞著自己,暗中做了「交易」,倒要仔仔細細先把事情弄清楚,然後再想報復的主意。

這回是陳世龍在說話:「胡先生,那麼,你看我這件事該怎麼辦?赤手空拳,一點底子都沒有。」

「有我!」胡雪巖答得極其爽脆,「我今天一共有三頭媒要做,一頭已經成功了,還有一頭要看看再說,再有就是你這頭媒。老張那裏我一說就成功,你丈母娘更不用說;最聽我的話。阿珠最孝順,只要跟兩老說好了,不怕她不答應。」

原來如此,阿珠心想:拿我父母來壓我,所以有這樣子的把握,那也太目中無人了。於今之計,第一步先要在爹面前說好,不可輕易答應。到時候叫你乾瞪眼!

剛想得好好地,立刻又是一楞,因為胡雪巖說破了她的心思,「不過,」他說,「阿珠的性子最傲,服軟不服硬,也要防她一腳!就算父母之命,勉強依從,心裡一千一萬個不甘心,將來也不會對你怎麼樣好的。所以說到頭來,兩廂情願最要緊。你總要記住我這句話,阿珠服軟不服硬。處處依她,包你一輩子有福享。」

聽到這幾句話,阿珠心裡又酸又甜,同時也覺得洩了氣,甚麼勁道都拿不出來了。不過總還有些不甘,不甘於如此受人擺佈,同時也覺得不能就這麼便宜了陳世龍。

「我的打算是這樣,看看年底辦喜事來不來得及。如果來不及,就今年『傳紅』,明年『入贅』——」

「入贅!」

陳世龍大聲插嘴,光聽聲音,就知道他不願——在後艙的阿珠不由得就把心懸了起來。

「又不是要你改姓張,不過兩家併作一家,也不是甚麼失面子的事!」

「不改姓就可以。」

「你不要得福不知!」胡雪巖故意這樣說給阿珠聽:「就算你想改姓,阿珠也許看你不上眼。」

陳世龍露著一嘴雪白的牙齒,不好意思地笑了——這笑容正落在壁縫中向外張望的阿珠眼中,她的感覺是得意的舒服。

「老婆雖好,吊在裙帶上一步不離,也太沒有出息了。」胡雪巖說,「湖州絲行有你丈人、丈母娘在,儘可以照料得了。我希望你在上海幫我的忙,跟老古把洋文學學好,將來受用無窮。」

「好啊!」陳世龍很興奮地,「古先生的洋文,說得真是呱呱叫,我一定跟他學會了它!」

「這才是!」胡雪巖用欣慰的聲音說,「好在絲生意上有關聯,常常要回湖州,有得你跟阿珠親熱的時候!」

要死!阿珠一下子緋紅了臉,頓時覺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卻又不敢弄出聲響來,怕前面發覺她在偷聽,於是躡手躡腳,掩到自己舖位上,手撫著一顆突突在跳的心,細細去想他們所說的那些話。

這一想想得忘掉辰光,直到老張在喊,她才警覺,朝窗外望了一下,太陽當頭,已經中午了。

「來吃飯!」老張問道,「阿珠,你在作啥?一直不見你的人?」

「我睡著了!」她自己覺得這句話答得很好,睡著了便表示根本沒有聽見胡雪巖和陳世龍的話,見了面就容易裝糊塗了。

她裝人家也裝,在飯桌上胡雪巖和陳世龍一如平時,倒是老張有許多話,因為這天下午船泊德清,就要分手,胡雪巖和陳世龍往南到杭州,老張帶著女兒,原船往北回家,自然有些事要交代交代。

當天下午,很早就到了德清,船一泊定,胡雪巖邀老張上岸走走。阿珠立刻想到,他們是有關自己的話要談,她上午躺在床上想心事,就已經盤算過,這件終身大事,不管怎麼樣,要自己回到湖州先告訴了娘,再作道理。如果她爹一答應,便毫無商量的餘地。她不甘於隨人擺佈,因而打定主意,這一天要一直跟爹在一起,不容胡雪巖有開口的機會。

那麼此刻怎麼辦呢?唯一的辦法,仍是跟著不放,胡雪巖總不見得當面鑼,對面鼓,有自己在場,便好意思提做媒的話!於是她介面喊道:「爹,我也去!」

胡雪巖自然不要她去。這容易得緊,想都不用想,便有了話,「阿珠,拜託你,替我把零碎東西收拾收拾,好不好?」

「是啊!」老張老實,「要掉船了,各人的東西該歸一歸。你不要去!」

這一說,胡雪巖又有了話,「對的!」他喊道,「世龍,你也看一看,那些東西該帶到湖州送人的,跟阿珠交代清楚,不要弄錯了!」

說完,他跟老張揚長上岸,有意把陳世龍留在船上,好跟阿珠細訴衷曲。

阿珠心裡實在有些氣不過,想想自己真像《西遊記》的孫悟空,怎麼樣也翻不出胡雪巖的手掌。這份閒氣,此刻自然要發在陳世龍頭上了。

「他們上岸去做啥?」她氣鼓鼓地問。

陳世龍本來就聰明,加以這陣子跟著胡雪巖,耳濡目染,學會了許多待人處事的訣竅。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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