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到新城先到富陽,走錢塘江這條水路。等送行的王有齡一走,嵇鶴齡把胡雪巖留了下來,說還有幾句話要談。

到船艙中坐定,他從拜匣裏取出一張梅紅單帖,放在胡雪巖面前,上面寫的是「嵇鶴齡,以字行。湖北羅田人,嘉慶二十一年十月初四午時生。」

「喔!」胡雪巖笑道:「你倒真巴結,應該我先去討瑞雲的八字來給你。其實,這也可以不必。」

「不是,不是!」嵇鶴齡搖著手說,「這張帖子是交給你的。雪巖兄,我想高攀,我們拜個把子。」

「這——」胡雪巖楞了一下,接著喜逐顏開地說:「那是我高攀了!不過,此刻來不及備帖子,但是也要磕個頭。」

「這都好辦,等我新城回來再行禮。」嵇鶴齡說:「相知貴相知心。如果你不嫌棄,此刻我們就改稱呼。你今年貴庚?」

「我小得多。」胡雪巖改了稱呼,叫一聲:「大哥!」接著便給「大哥」磕頭。

嵇鶴齡急忙也跪下還禮,自然稱他「二弟」。兩人對拜了一拜,連「撮土為香」都用不著,就結成了異姓手足。

拜罷起身,彼此肩上的感覺便都不同了,嵇鶴齡是減輕而胡雪巖是加重,「大哥!」他說,「你儘管放心到新城去,專心一致辦事,家裏一點都不用記罣,一切都有我!」

「那自然要託你。」嵇鶴齡又說,「不過眼前有瑞雲在,也沒有甚麼不放心的,我走了,你也趕緊動身到上海去吧!早去早回,我們換帖子請客。」

「好的,我曉得,一路順風。」

胡雪巖離船登岸,坐轎進城,等王有齡到家,他接著也到了他那裏,臉上是掩抑不住的笑容,王有齡夫婦都覺得奇怪,問他甚麼事這麼高興。

「你們兩位再也想不到的,就雪公上了岸那一刻功夫,我跟鶴齡拜成把弟兄了。」

「太好了!恭喜,恭喜!」王有齡對他妻子說:「太太,這一來我們跟鶴齡的情分也不同了。」

「真成了一家人,至親好友,原是越多越好。」

「說到這一層,我倒想起來了。」胡雪巖從馬褂口袋裏摸出個紅封套遞向王太太。

她不肯接,「這是甚麼?」

「瑞雲的聘金——」

話沒有完,王有齡先就亂喊:「不行,不行!這怎麼好收他的?你還給他。」

「慢慢,你不要吵!」玉太太揮揮手說:「我先要問問清楚,瑞雲怎麼樣?她自己答應了沒有?」

「看樣子是千肯萬肯的了。」

「那有這麼快?」王太太不信,「她到底怎麼說的?」

「這也用不著明說。」胡雪巖把昨晚上的情形講了一遍。這些眉目傳情,靈犀暗通的事,本來就是最好的話題,胡雪巖又有意刻畫入微,所以把王有齡夫婦聽得津津有味,都是微張著嘴,聳起兩面唇角,隨時準備放聲大笑的神態。

「差也差不多了。」等他講完,王有齡點點頭說。

「到底不是甚麼『千肯萬肯』,總還要我來說兩句,她才會鬆口。」

「拜託,拜託!」胡雪巖拱一拱手,趁勢又把紅封套遞了過去。

王太太已經接到手裏,王有齡一把奪了回來,塞回胡雪巖:「這不能收的。」

「沒有甚麼不能收。」王太太介面,「我們瑞雲是人家聘了去的,不是不值錢白送的。兄弟,你把聘金交給我,我另有用處。」

「你有甚麼用處?」王有齡大為不悅,幾乎要跟太太吵架了。

「我說給你聽!」王太太的聲音也很大,「瑞雲一份嫁妝歸我們預備。這一千兩銀子,我另外交給她,是她的私房錢。請問王大老爺,可以不可以?」

王有齡的表情立刻改變了,歉意地笑著,卻用埋怨的語氣回答:「太太,你何不早說?」

「現在說也不晚。」王太太拿著紅封套,得意地走了。

「雪巖!」王有齡略有憂色,「我們先商量一下,萬一嵇鶴齡此去無功,下一步該如何?」

「先撫後剿」的宗旨是早已定好了的,撫既不成,自然是派兵進剿,何需問得?但胡雪巖瞭解他的內心,便不肯這麼回答,只說:「你不必過慮!鶴齡跟我說過,無論如何,自保之策,總是有的,可見得他極有把握。而且,人逢喜事精神爽,他此去沒有後顧之慮,專心一致對付公事,當然無往不利。」

聽他侃侃而談,聲音中極具自信,王有齡不知不覺受了鼓舞,愁懷一放,連連點頭。

「還有,雪公,」胡雪巖又說,「你正鴻運當頭,瑞雲也要託你的福,她又是一副福相,看起來必有幫夫運,所以鶴齡一定馬到成功。瑞雲遲早是個『掌印夫人』!」

這一說,王有齡越發高興,「不錯,不錯!我也覺得,這無論如何不是倒霉的時候。」他又說:「等鶴齡功成回省,我一定力保他接歸安縣。這個缺,一年起碼有五萬銀子進帳。」

胡雪巖心想,歸安縣現在由王有齡兼署,保了嵇鶴齡,就等於從他自己荷包裏挖五萬銀子出來。一時慷慨,終必失悔,卻又是說不出的苦。朋友相交,到了這地步一定不能善始善終,倒要勸一勸他。

「歸安是一等大縣,只怕上頭不肯。如果碰個釘子,彼此不好,我倒有個想法。」

「噢!你說,一定是好主意。」

「你看是不是好主意?」胡雪巖說,「海運局的差使,你又兼顧不到,何不保鶴齡接替?」

「啊!」王有齡恍然大悟,「對了!這才是一舉數得。」

胡雪巖懂他這句話的意思,這一舉數得就包括了他的便利在內,嵇鶴齡接替海運局的差使,他經手的幾筆墊款、借款,料理起來就順利了。

「準定這麼辦,」王有齡又問,「你那天走?」

「至遲後天一定要走了。」

「那好,你辦完了事就回來。」王有齡放低了聲音說,「我託你帶筆錢去。」

帶給誰?心照不宣,胡雪巖只問:「帶多少?」

「給她二三百兩銀子吧!」

「知道了,我替你墊付二百兩,回來再算。」

於是胡雪巖回家重整行裝。第二天抽出功夫來,親自上街買了好些茶食,去探望嵇鶴齡的子女,只見瑞雲把那六個孩子料理得乾乾淨淨,心裡大為寬慰。他跟嵇鶴齡拜把子的事,沒有跟他的兒女說,卻跟瑞雲說了。正在談著,來了位意想不到的「堂客」,是王太太。

她的來意,胡雪巖明白,他沒有理由妨礙她們談正事,便笑笑走了。

一到松江,仍舊在出四鰓鱸的秀野橋上岸,胡雪巖沒有帶跟班,卻有許多零零碎碎的行李,多是些杭州的土產,但他不怕照應不了。叫船家找了轎子和挑伕來,關照到通裕米行,那就連價錢都不用講。因為「車、船、店、腳、牙」雖然難惹,卻也十分開竅,通裕米行的後台是誰?碼頭上沒有一個人不曉得,也沒有一個人不賣帳。

到了通裕,卻好遇見陳世龍在門口,一見面就說,「胡先生,我天天在盼望,為啥到今天才到?」

「說來話長。」胡雪巖問道,「尤五哥在不在松江?」

「昨天晚上剛從上海回來。」

「好,進去再說。」

通裕的人聽見聲音也迎了出來,代為開發轎子挑伕,把他奉為上賓,同時趕緊派人去通知尤五。

「不必,不必!」胡雪巖攔著他們說,「我去看尤五哥,跟他一起到老太爺那裏請安。」說著,便檢點土儀,叫陳世龍拿著跟了去。

尤五家住得不遠,不必再用轎馬。陳世龍一面走,一面把到了松江以後的情形,扼要地報告,人是分開來往,陳世龍住在通裕,老張住在船上,阿珠就住在尤五家。

胡雪巖心裡明白,尤五仍舊當阿珠是他的心上人,所以特加禮遇,這且不去管她,他關心的是貨色。

「貨色進上海絲棧了。」陳世龍說道,「是尤五叔作的主。堆在上海二洋涇橋北大街的裕記絲棧,棧單在尤五叔那裏——他要交給我,我不肯收。不過一張記數的單子,還在我手裏。」

陳世龍算是機警的,棧單在人家那裏,自己留著一張計數的單子,多少算個字樣。其實無用!把棧單收了下來,原是正辦,否則就索性大方到底。捏一張記數單子算是啥名堂?

這是陳世龍做事不夠老到,也正是自己要教導他的地方,但此時此地,不便多說,點點頭就算了。

到了尤五那裏,只見高朋滿座,胡雪巖方在躊躇,尤五已迎了出來,神情顯得異常親熱。兩個人拱拱手打過招呼,尤五拉著他的手問道:「我以為你還有幾天才來。王大老爺的公事有了頭緒沒有?」

他怎麼知道王有齡的公事?看一看陳世龍,神態自如,顯然不是他告訴尤五的。然則消息何以如此靈通?胡雪巖飛快地在心裡轉念頭,同時口中答道:「有頭緒了!不然我也抽不出身來。」

「好的!回頭我們細談。」尤五把他拉到一邊,低聲說道:「廳裏那班『神道』,我不替你引見了。你懂?」

胡雪巖一想就明白,很爽脆地答了一個字:「懂!」

「那好。你先請到通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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