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王有齡的船到杭州,仍舊泊在萬安橋。來時風光,與去時又不大相同。去時上任,儀制未備,不過兩號官船,數面旗牌,這一次回省,共有五隻大號官船,隸役侍應,旗幟鮮明。未到碼頭,仁和、錢塘兩縣已派了差役在岸上照應,驅散閒人,靜等泊岸,坐上大轎,逕回公館。

胡雪巖卻不忙回家,一乘小轎直接來到阜康——他事先並無消息,所以這一到,劉慶生頗感意外。胡雪巖原是故意如此,叫他猝不及防,才好看出劉慶生一手經理之下的阜康,是怎麼個樣子。

因此,他一面談路上和湖州的情形,一面很自然地把視線掃來掃去,店堂裏的情形,大致都看清楚了,夥計接待顧客,也還客氣,兌換銀錢的生意,也還不少,所以對劉慶生覺得滿意。

「麟藩台的兩萬銀子,已經還了五千——」劉慶生把這些日子以來的業務情形,作了個簡略的報告。然後請胡雪巖看帳。

「不必看了。」胡雪巖問道:「帳上應該結存的現銀有多少?」

「總帳在這裡,」劉慶生翻看帳簿,說結存的現銀,包括立刻可以兌現的票子,一共七萬五千多銀子。

「三天以內要付出去的有多少?」

「三萬不到。」

「明天呢?」胡雪巖又問。

「明天沒有要付的。」

「那好!」胡雪巖說,「我提七萬銀子,只要用一天好了。」說著拿筆寫了一張提銀七萬兩的條子,遞了過去。

他這是一個試探,要看看劉慶生的帳目與結存是不是相符?如果叫他拿庫存出來看,顯得對人不相信,所以玩了這麼一記小小的花樣。

等劉慶生毫不遲疑地開了保險箱,點齊七萬兩的客票送到他手裏,他又說了:「今天用出去,明天就可以收回來。你放心,不會耽誤後天的用途。說不定用不到七萬,我是多備些。」

就這麼片刻的功夫,他已經神不知、鬼不覺地把劉慶生的操守和才幹,考察了一番。回家拜見了老母,正在跟妻子談此行的成就,王有齡派人來請,說有要緊事商量,請他即刻到王家見面。

到得王家,已經晚上九點鐘了。王有齡正在書房裏踱方步,一見胡雪巖就皺著眉說:「搞了件意想不到的差使,要到新城去一趟。」

新城又稱新登,是杭州府屬的一縣,在富陽與桐廬之間,那一條富春江以嚴子陵的釣台得名,風光明媚,是騷人墨客歌詠留連的勝區,但新城卻是個小小的山城。湖州府署理知府,跑到那兒去幹甚麼?「莫非奉委審案子?」胡雪巖問。

「案子倒是有件案子,不是去審問。」王有齡答道:「新城有個和尚,聚眾抗糧,黃撫台要我帶兵去剿辦。」

聽得這話,胡雪巖大吃一驚,「這不是當耍的事。」他問,「雪公,你帶過兵沒有?」

「這倒不關緊要,我從前隨老太爺在雲南任上,帶親兵抓過作亂的苗子。不過這情形是不同的,聽說新城的民風強悍得很。」

凡是山城的百姓,總以強悍的居多。新城這地方,尤其與眾不同,那裏在五代錢武肅王的時候,出過一個名人,叫做羅隱,在兩浙和江西,福建的民間,「羅隱秀才」的名氣甚大,據說出語成讖,言必有中,而他本人亦多奇行異事。新城的民風,繼承了他的那股傲岸倔強之氣,所以很不容易對付。

「是啊!」胡雪巖答道:「這很麻煩。和尚聚眾抗糧,可知是個不安分的人。如果帶了兵去,說不定激成民變。雪公,你要慎重。」

「我所怕的正就是這一點。再說,一帶兵去,那情形——」王有齡大搖其頭,「越發糟糕!」

這話胡雪巖懂。綠營兵丁,已到了不可救藥的地步,真正是「兵不如匪」,一帶隊下去,地方老百姓行就遭殃。想到這一點,胡雪巖覺得事有可為。

「雪公!隨便甚麼地方,總有明事理的人。照我看。兵以不動為妙,你不妨單槍匹馬,到新城找著地方上有聲望的紳士,把利害關係說明白。此事自然能夠化解。」

「話是不錯。」王有齡放低了聲音說,「為難的是,大事化小,小事化無還不夠。上頭的意思是,現在各地風聲都很緊,怕刁民學樣搗亂,非要嚴辦禍首不可。」

「不管是嚴是寬,那是第二步的事!」

「對!」王有齡一下領悟了,不管怎麼樣,要眼前先把局勢平服了下來,才能談得到第二步。他想了想,站起身來說,「我要去拜個客,先作一番部署。」

「拜那個?」

「魁參將。他原來駐防嘉興,現在調到省城。黃撫台派他帶兵跟我到新城,我得跟他商量一下。」

「雪公,你預備怎麼跟他說?」

「我把以安撫為先的宗旨告訴他,請他聽我的招呼出隊,不能胡來。」

「叫他不出隊,怕辦不到。」胡雪巖說,「綠營兵一聽見這種差使,都當發財的機會到了。那裏肯聽你的話?」

「那麼照你說,該怎麼辦呢?」

「總要許他點好處。」胡雪巖說,「現在不是求他出隊,是求他不要出隊。」

「萬一安撫不下來,還是要靠他。」王有齡點點頭,下了個轉語:「不過,你的話確是『一針見血』,我先許了他的好處,那就收發由心,都聽我的指揮了。」

當夜王有齡去拜訪了魁參將,答應為他在黃撫台那裏請餉,將來事情平定以後,「保案」中一定把他列為首功。但希望他聽自己的話,實在是要他聽自己的指揮。魁參將見王有齡很知趣,很爽快地答應照辦。

由於王有齡遭遇了這麼一件意外的差使,把他原來的計劃都打亂了,該辦的事無法分身,只有胡雪巖幫他的忙。首先是藩司衙門的公事要緊,胡雪巖用他從阜康取來的客票,解入藩庫,把湖州帶來,由郁四調來的五萬銀票,連同多下的兩萬,一起還了給劉慶生。此外還有許多王有齡個人的應酬,何處該送禮,何處該送錢,胡雪巖找著劉慶生幫忙,兩個人整整奔走了一天,算是都辦妥了。

「這就該忙我自己的事了。」胡雪巖把經手的事項,一一向王有齡交代過後,這樣對他說,「我赤手空拳做出來的市面,現在都該要有個著落。命脈都在這幾船絲上面,一點大意不得。」

王有齡啞然。他此刻到新城,也等於赤手空拳,至少要有個心腹在身邊,遇到疑難危急的時候,也有個人可以商量。但胡雪巖既已做了這樣的表示,而且也知道這一次的絲生意,對他的關係極大,所以原想留他幫忙的話,這時候就無論如何說不出口了。

他的失望無奈的神色,胡雪巖自然看得出來。心裡在想:這真叫愛莫能助!第一,實在抽不出空,第二,新城地方不熟,第三,帶兵出隊,動刀動槍的事,也真有點「嚇勢勢」,還是不必多事為妙。

因為如此,他就不去打聽這件事了。管自己跟張胖子和劉慶生去碰頭,把他到上海這個把月中,需要料理或者聯絡的事,都作了妥貼的安排。三天功夫過去,絲船到了杭州,陳世龍陪著老張到阜康來報到。

問起路上的情形,陳世龍說一路都很順利,不過聽到許多消息,各地聚眾抗糧的糾紛,層出不窮,謠言極盛,都非好兆。因此,他勸胡雪巖當夜就下船,第二天一早動身,早早趕到松江地界,有尤五「保鏢」就可以放心了。

「世龍兄這話很實在。胡先生早到早好。今天晚上我做個小東,給胡先生送行。」劉慶生又面邀老張和陳世龍說:「也是替你們兩位送行。」

「既如此,你就再多請一位『堂客』。」

「是,是。」劉慶生知道胡雪巖指的是阿珠,「今天夜裏的月亮還很好,我請大家到西湖上去逛逛。」

「一天到晚坐船也坐厭了。」胡雪巖笑道,「還是去逛城隍山的好。」

「就是城隍山!主從客便。」劉慶生問老張:「令嬡在船上?」

「是的,我去接她。」

「何必你自己去?」胡雪巖說,「叫世龍走一趟,先接她到這裡來再說。」

聽得這話,陳世龍連聲答應著,站起來就走。等了有個把時辰,兩乘小轎,抬到門前,阿珠走下轎來,只見她破例著條綢裙子,但盈尺蓮船,露在裙幅外面。走起路來,裙幅擺動得很厲害,別人還不曾搖頭,她自己先不好意思地笑了:「這條斷命的裙子,我真正著不慣!」

「那你何必自己跟自己過不去,找罪來受?」胡雪巖這樣笑著問。

「喏!都是他。」

他是指陳世龍。阿珠一面說,一面拿手指著,眼風自然而然地瞟了過去。話中雖帶著埋怨,臉色和聲音卻並無責怪之意,倒像是陳世龍怎麼說,她就該怎麼聽似地。

這微妙的神情,老張看不出來,劉慶生更是如蒙在鼓裏,甚至連阿珠自己都沒有覺察有甚麼異樣,但胡雪巖心裡明白,向陳世龍笑了一下,沒有再說下去。

「我們商量商量,到那裏去吃飯?」劉慶生還把阿珠當做胡雪巖的心上人,特地徵詢她的意見:「『皇飯兒』好不好?」

最好的一家本地館子,就在城隍山腳下,吃完逛山,正好順路,自然一致同意。於是劉慶生作東,吃了一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