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半個月以後,陳世龍原船回湖州,沒有把畹香帶來,但一百兩銀票卻已送了給畹香,因為她也聽說王有齡放了湖州府,願意到湖州來玩一趟,只是要晚些日子。陳世龍急於要回來覆命,無法等她,「安家費」反正要送的,落得漂亮些,就先給了她。

「做得好!這件事不去管它了。尤五怎麼說法?」

「他說他不寫回信了。如果胡先生要運絲到上海,最好在七月底以前。」

「七月底以前?」胡雪巖很認真地追問了一句。

「是的。尤五說得很清楚,七月底以前。他又說,貨色運過嘉興,就是他的地段,他可以保險不出亂子。」

「嗯,嗯!」胡雪巖沉吟著,從兩句簡單的答語中,悟出許多道理。

「胡先生!」陳世龍又說,「小刀會的情形,我倒打聽出來許多。」

「喔!」胡雪巖頗感意外,「你怎麼打聽到的!」他告誡過陳世龍,不許向尤五多問甚麼。真怕他多嘴多舌,向不相干的人去打聽,這語言不謹慎的毛病,必須告誡他痛改。

陳世龍看出他的不滿,急忙答道:「我是在茶店裏聽別的茶客閒談,留心聽來的。」

他聽來的情形是如此:前幾年上海附近,就有一股頭裹紅巾的人起事,官府稱之為「紅頭造反」,其中的頭腦叫做劉麗川,本來是廣東人,在上海做生意,結交官場,跟洋商亦頗有往來。最近因為洪秀全在金陵建都,彼此有了聯絡,劉麗川準備大幹一番。上海的謠言甚多,有的說青浦的周立春,已經為劉麗川所勾結,有的說,嘉定、太倉各地的情勢都不穩,也有的說,夷場裏的洋商都會支持劉麗川。

這些消息,雖說是謠言,對胡雪巖卻極有用處。他現在有個新的顧慮,不知道尤五是不是也跟劉麗川有聯絡?這一點關係極重,他必得跟郁四去商量。

轉述過了陳世龍的話,胡雪巖提出他的看法:「尤五給我們一個期限,說是在七月底以前,可以保險,意思是不是到了八月裏就會出事?」

「當然。到八月裏就不敢保險了。」

「照此說來,小刀會劉麗川要幹些甚麼,尤五是知道的,這樣豈不是他也要『造反』?」胡雪巖初次在郁四面前表現了憂慮的神色:「『造反』兩個字,不是好玩兒的!」

郁四想了好一會答道,「不會!照劉麗川的情形,他恐怕是『洪門』。漕幫跟洪門,大家河水不犯井水。再說,尤五上頭還有老頭子,在松江納福,下面還有漕幫弟兄,散在各處,就算尤五自己想這樣做,牽制太多,他也不敢冒失。不過江湖上講究招呼打在先,劉麗川八月裏或許要鬧事,尤五是曉得的,說跟劉麗川在一起幹,照我看,決不會!」

這番分析,非常老到,胡雪巖心中的疑懼消失了,他很興奮地說:「既然如此,我們的機會不可錯過。郁四哥你想,如果小刀會一鬧事,上海的交通或許會斷,不過夷場決不會受影響,那時候外路的絲運不到上海,洋商的生意還是要照做,絲價豈不是要大漲?」

「話是不錯。」郁四沉吟著說,「倘或安然無事,我們這一寶押得就落空了。」

「也不能說落空,貨色總在那裏的。」

「你要做我們就做。」郁四很爽朗地說,「今天六月二十,還有四十天功夫,儘來得及!」

「郁四哥!」胡雪巖突然說道:「我又悟出一個道理。」

胡雪巖認為尤五既然是好朋友,當然會替他設想,如果尤五參與了劉麗川的計劃,則起事成敗在未知之數,他的自身難保,當然不肯來管此閒事,甚至很痛快地說一句「路上不敢保險」,作為一種阻止的暗示。現在既然答應在七月底以前可以「保險」,當然是局外人,有決不會捲入漩渦的把握。

這個看法,郁四完全同意,「換了我也是一樣。」他說,「如果有那麼樣一件『大事』在攪,老實說,朋友的甚麼閒事都顧不得管了。」

「再說,尤五也是懂得生意的,如果夷場有麻煩,絲方面洋莊或許會停頓,他也一定會告訴我。照這樣看,我們儘可以放手去做。」

「對嘛!」郁四答道,「頭寸調動歸我負責,別樣事情你來。」

於是又作了一番細節上的研究,決定儘量買絲,趕七月二十運到上海,賺了錢分三份派,胡、郁各一份,另外一份留著應酬該應酬的人,到時候再商量。

離開阿七那裏,胡雪巖回到大經絲行——在陳世龍到上海的半個月之中,他已經把兩爿號子都開了起來,絲行的「部照」是花錢頂來的,未便改名,仍叫「大經」,典了一所很像樣的房子。前面是一座五開間的敞廳作店面,後面一大一小兩個院子,大的那個作絲客人的客房,小的那個胡雪巖住,另外留下兩間,供老張夫婦歇腳。

大經的檔手,照陳世龍的建議,用了那個姓黃的,名黃儀,此人相當能幹,因而老張做了「垂拱而治」的老闆,有事雖在一起商量,胡雪巖卻常聽黃儀的話。

「胡先生,」等聽完了胡雪巖的大量購絲的宣佈,黃儀說道:「五荒六月,絲本來是殺價的時候。所以我們要買絲,不能透露風聲,消息一傳出去,絲價馬上就哄了起來。」

「那麼怎麼辦呢?」

「只有多派人到鄉下,不聲不響地去收。只不過多費點辰光。」

「就是為這點,事情一定要快。」胡雪巖又說,「銷洋莊的貨色,決不可以搭漿,應該啥樣子就是啥樣子。這一來,我們自己先要花功夫整理過,打包、裝船,一個月的功夫運到上海,日子已經很緊了。」

黃儀有些遲疑,照他的經驗,如果紅紙一貼,只要貨色合格,有多少收多少,那絲價就一定會漲得很厲害,吃虧太大。因此,他提出兩個辦法,第一個辦法,是由胡雪巖跟衙門裏聯絡,設法催收通欠,稅吏到門,不完不可,逼著有絲的人家非得賣去新絲納官課不可。

「不好,不好!」胡雪巖大搖其頭,「這個辦法太毒辣,叫老百姓罵殺!那我在湖州就站不住腳了。而且,王大老爺的官聲也要緊。」

「那就是第二個辦法,」黃儀又說,「現在織造衙門不買絲,同行生意清談,我們打聽打聽,那個手裏有存貨,把他吃了進來。」

「這倒可以。不過貨色是不是合於銷洋莊,一定要弄清楚。」

於是大經絲行大忙而特忙了,一車一車的絲運進來,一封一封的銀子付出去,另外又雇了好些「湖絲阿姐」來整理貨色。人手不夠,張家母女倆都來幫忙,每天要到三更過後才回家,有時就住在店裏。

胡雪巖每天要到三處地方,縣衙門、阿七家、阜康分號,所以一早出門,總要到晚才能回大經,然後發號施令,忙得跟阿珠說句話的功夫都沒有。

天氣越來越熱,事情越來越多,阿珠卻絲毫不以為苦,唯一使她怏怏在心的是,找不到機會跟胡雪巖在一起。轉眼二十天過去,快到七月初七,她早幾天就下了決心,要在這個天上雙星團圓的佳節,跟胡雪巖好好有番話說。

到了那一天,她做事特別起勁,老早就告訴「飯司務」,晚飯要遲開——原來開過晚飯,還有「夜作」,她已經跟那班「湖絲阿姐」說好了,趕一趕工,做完吃飯,可以早早回家。

吃過晚飯,天剛剛黑淨,收拾一切該回家了,阿珠跟她娘說,家裏太熱,要在店裏「乘風涼」。

這是託詞,她娘知道她的用意,不肯說破,只提醒她說:「一身的汗,不回家洗了澡再來?」

洗了澡再走回來,又是一身汗,「我就在這裡洗了!」她說,「叫愛珍陪我在這裡。」愛珍是她家用的一個使女。

等浴罷乘涼,一面望著迢迢銀漢,一面在等胡雪巖。等到十點鐘,愛珍都打盹了,來了個人,是陳世龍,他是五天之前,由胡雪巖派他到杭州去辦事的。

「你甚麼時候到的?」

「剛剛到。」陳世龍說,「我不曉得你在這裡,我把東西帶來了。」

「甚麼東西?」

「吃的、用的都有,衣料、香粉、香榧、沙核桃糖、蔬菜。有胡先生叫我買的,有我自己買的。」

「你自己買的甚麼?」

「一把檀香扇。送你的。」

「你又要去亂花錢!」阿珠埋怨他,「買一把細蒲扇我還用得著,買甚麼檀香扇?」這是違心之論,實際上她正在想要這麼一把扇子。

陳世龍覺得無趣,「那倒是我錯了!」他怔怔地望著她。

阿珠心中歉然,但也不想再解釋這件事,問道:「你吃過飯沒有?」

「飯倒不想吃。最好來碗冰涼的綠豆湯。」

「有紅棗百合湯!」明明可以叫愛珍去盛來,阿珠卻親自動手,等他狼吞虎嚥吃完便又問:「要不要了?」

「我再吃,胡先生怕就沒得吃了。」

「不要緊!他也吃不了多少的。」她把自己的一份,省下來給饜陳世龍的口腹。

第二碗紅棗百合湯吃到一半,胡雪巖回來了,陳世龍慌忙站起來招呼。胡雪巖要跟他談話,便顧不得阿珠,一坐下來就問杭州的情形。

「老劉有回信在這裡!」陳世龍把劉慶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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