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阜康錢莊開張了。門面裝修得很像樣,櫃檯裏四個夥計,一律簇新的洋藍布長衫,笑臉迎人。劉慶生是穿綢長衫紗馬褂,紅光滿面,精神抖擻地在親自招呼顧客。來道賀的同行和官商兩界的客人,由胡雪巖親自接待。信和的張胖子和大源的孫德慶都到了,大家都曉得胡雪巖在撫台那裏也能說得上話,難免有甚麼事要託他,加以他的人緣極好,所以同行十分捧場,「堆花」的存款好幾萬,剛出爐耀眼生光的「馬蹄銀」、「圓絲」隨意堆放在櫃檯裡面,把過路的人看得眼睛發直。

中午擺酒款客,吃到下午三點多鐘,方始散席。胡雪巖一個人靜下來在盤算,頭一天的情形不錯,不過總得紮住幾個大戶頭,生意才會有開展。第一步先要做名氣,名氣一響,生意才會熱鬧。

忽然間,靈光閃現,他把劉慶生找了來說:「你替我開張單子。」

他隨身有個小本子,上面記著只有他自己認識的符號,裡面有往來的帳目,交往的人名,還有那位大官兒和他老太太、太太、姨太太、少爺、小姐的生日,這時翻開來看了看,報出一連串戶名,「福記」、「湘記」、「和記」、「慎德堂」等等。

劉慶生寫好了問道:「是不是要立存摺?」

「對了。」胡雪巖問道:「一共多少個?」

劉慶生用筆桿點了一遍:「一共十二個。」

「每個摺子存銀二十兩。一共二百四十兩,在我的帳上掛一筆。」

等劉慶生辦好手續,把十二個存摺送了來,胡雪巖才把其中的奧妙告訴他,那些摺子的戶名,都是撫台和藩台的眷屬,立了戶頭,墊付存款,把摺子送了過去,當然就會往來。

「太太、小姐們的私房錢,也許有限,算不了甚麼生意。」胡雪巖說,「可是一傳出去,別人對阜康的手面,就另眼相看了。」

「原來如此!」劉慶生心領神會地點著頭,「這些個摺子,怎麼樣送進去?」

「問得好!」胡雪巖說,「你明天拿我一張片子去看撫台衙門的門上劉二爺,這個『福記』的摺子是送他的,其餘的託他代為轉送。那劉二,你不妨好好應酬他一番,中午去最好,他比較清閒,順便可以約他出來吃個館子,向他討教討教官場中的情形。我們這行生意,全靠熟悉官場,消息靈通。」

劉慶生一迭連聲答應著。胡雪巖讓他出面去看劉二,正是信任的表示,所以劉慶生相當高興。

第二天中午,劉慶生依照胡雪巖的囑咐,專誠去看劉二,因為同姓的關係,他管劉二叫「二叔」。這個親切的稱呼,贏得了劉二的好感,加以看胡雪巖的面子,所以接待得很客氣。

能言善道的劉慶生,說過了一套恭維仰慕的話,談到正事,把「福記」那個摺子取了出來,雙手奉上。劉二打開來一看,已經記著存銀二十兩,很詫異地問道:「這是怎麼說?」

「想二叔照顧阜康,特為先付一筆利息。」

劉二笑了,「你們那位東家,想出來的花樣,真正獨一無二。」他又躊躇著說,「這一來,我倒不能不跟阜康往來了。來,來,正好有人還了我一筆款子,就存在你們那裏。」

於是劉二掀開手邊的拜盒,取出兩張銀票交到劉慶生手裏——入眼便覺有異,不同於一般票號、錢莊所出的銀票,仔細一看,果不其然。

那是皮紙所制的票鈔,寫的是滿漢合璧的「戶部官票」四字,中間標明:「庫平足色銀一百兩」,下面又有幾行字:「戶部奏行官票,凡願將官票兌換銀錢者,與銀一律。並準按部定章程,搭交官項,偽造者依律治罪。」

劉慶生竟不知道有此官票,因而笑道:「市面上還沒有見過,今天我算開了眼界。」

「京裏也是剛剛才通行。」劉二答道,「聽說藩署已經派人到京裏去領了,不久就會在市面上流通。」

這還不曾流通的銀票,一張是一百兩,一張是八十兩,劉慶生便在摺子上記明收下。接著把其餘幾個摺子取了出來,要求劉二代遞。

「這好辦,都交給我好了。」劉二問道,「你說,還有甚麼吩咐?」

「不敢當,二叔!就是這件事。」

「那我就不留你了,自己人說老實話,上頭還有公事要回,改天再敘吧!」

劉慶生出了撫台衙門,先不回阜康,順路到大源去看孫德慶,把那兩張「戶部官票」取了出來供大家賞鑒,同時想打聽打聽這件事的來龍去脈。

「隱隱約約聽見過,要發官票。也沒有甚麼動靜,官票居然就發了出來了,上頭做事情好快!」

「軍餉緊急,不快不行。」另有個大源的股東說,「我看浙江也快通行了。」

「這種官票也不曉得發多少?說是說『願將官票兌換銀錢者,與銀一律』,如果票子太多,現銀不足,那就——」孫德慶搖搖頭不再說下去。

劉慶生懂他的意思,心生警惕,回到店裏,看胡雪巖還在,便將去看劉二的經過,說了一遍,最後又提到「戶部官票」。

胡雪巖仔細看了看說:「生意越來越難做,不過越是難做,越是機會。慶生,這官票上頭,將來會有好多花樣,你要仔細去想一想。」

「我看,將來官票一定不值錢。」

胡雪巖認為他的話太武斷了些,信用要靠大家維持,如果官票不是濫發,章程又定得完善,市面使用,並無不便,則加上錢莊、票號的支持,官票應該可以維持一個穩定的價值,否則,流弊不堪設想。他要劉慶生去「仔細想」的,就是研究官票信用不佳時,要能會發生的各種毛病,以及如何避免,甚至如何利用這些毛病來賺錢。

「你要記住一句話,」他說:「世上隨便甚麼事,都有兩面,這一面佔了便宜,那一面就要吃虧。做生意更是如此,買賣雙方,一進一出,天生是敵對的,有時候買進佔便宜,有時候賣出佔便宜,會做生意的人,就是要兩面佔它的便宜,漲到差不多了,賣出,跌到差不多了,買進,這就是兩面佔便宜。」

劉慶生也是很聰明的人,只是經驗差些,所以聽了胡雪巖的指點,心領神會,自覺獲益不淺。但如何才知道漲跌呢?當然要靠自己的眼光了,而這眼光又是那裏來的呢?

他把他的疑問提出來請教,胡雪巖的神色很欣慰,「你這話問得好。」他說,「做生意怎麼樣的精明,十三檔算盤,盤進盤出,絲毫不漏,這算不得甚麼!頂要緊的是眼光,生意做得越大,眼光越要放得遠,做小生意的,譬如說,今年天氣熱得早,看樣子這個夏天會很長,早早多進些蒲扇擺在那裏,這也是眼光。做大生意的眼光,一定要看大局,你的眼光看得到一省,就能做一省的生意,看得到天下,就能做天下的生意,看得到外國,就能做外國的生意。」

這番話在劉慶生真是聞所未聞,所以在衷心欽佩之外,不免也有些困惑,「那麼,胡先生,我倒要請教你,」他說,「你現在是怎麼樣個看法呢?」

「我是看到天下!」胡雪巖說話一向輕鬆自如,這時卻是臉色凝重,彷彿肩上有一副重擔在挑著,「『長毛』不成大事,一定要完蛋。不過這不是三年兩年的事,仗有得好打,我做生意的宗旨,就是要幫官軍打勝仗。」

「胡先生,」劉慶生微皺著眉,語音囁嚅:「你的話我還不大懂。」

「那我就說明白些。」胡雪巖答道,「只要能幫官軍打勝仗的生意,我都做,那怕虧本也做,你要曉得這不是虧本,是放資本下去,只要官軍打了勝仗,時世一太平,甚麼生意不好做?到那時候,你是出過力的,公家自會報答你,做生意處處方便。你想想看,這還有個不發達的?」

這一說,劉慶生隨即想到王有齡。胡雪巖就是有眼光,在王有齡身上「放資本下去」,才有今天。於是欣然意會:「我懂了,我懂了!」

因為有此瞭解,他對「戶部官票」的想法就不同了,原來是料定它會貶值,最好少碰它,這時認為官票一發出來,首先要幫它站穩,真如胡雪巖所說的「信用要靠大家來維持」,自己既能夠作阜康的主,便在這一刻就下了決心,要盡力支持官票。

過了兩天,錢業公所發「知單」召集同業開會,要商量的就是官票如何發行?實際上也就是如何派銷。除了「戶部官票」以外,還有錢票,公所值年的執事,取來了幾張樣本,彼此傳觀,錢票的形式跟銀票差不多,平頭橫列四個字:「大清寶鈔」,中間直行寫明「準足制錢××文」,兩邊八個字:「天下通寶,平準出入」,下方記載:「此鈔即代制錢行用,並準按成交納地丁錢糧,一切稅課捐項,京外各庫,一概收解。」

「現在上頭交下來,二十萬兩銀票,十萬千錢票。規定製錢兩千抵銀一兩,十萬千就等於五萬兩銀子,一共是二十五萬兩。」值年的執事停了一下說:「大小同行,如何派銷,請大家公議。」

「部裏發下來的票子,市面上不能不用。不過這要靠大家相信官票才好。顧客如果要現銀,錢莊不能非給他票子不可。我看這樣,」張胖子說道:「公所向藩庫領了銀票和錢票來,按照大小同行,平均分派,儘量去用,或者半個月,或者十天結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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