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這是胡雪巖第一次聽見老張談到他女兒,「叫」這個如何,「叫」那個如何,口氣倒像是傭人聽小姐的吩咐,不免有些詫異,但也明瞭了阿珠在他家,真正是顆掌上明珠,她父母是無話不聽的。

「胡老爺,」老張又說,「我備了隻小划子,划了你去。這裡也實在太鬧了,連我都厭煩,城河裏清靜得多。」

於是下橋上船,向南穿過萬安橋,折而往東,出了水關,就是極寬的護城河,一面城牆,一面菜畦,空闊無人。端午將近的黃梅天,蒸悶不堪,所以一到這地方,胡雪巖頓覺精神一爽,脫口讚了句:「阿珠倒真會挑地方!」

「喏!」老張指著胡雪巖身後說:「我們的船停在那裏。」

船泊在一株柳樹下面。那株楊柳極大,而且斜出臨水,茂密的柳綠,覆蓋了大半條船,不仔細看,還真不大容易發現。

胡雪巖未到那條船上,已覺心曠神怡,把一腦子的海運局、錢莊之類的念頭,忘了個乾淨。倒轉身來,一直望著柳下的船。

那條船上也有人在望,自然是阿珠。越行越近,看得越清楚,她穿一件漿洗得極挺括的月白竹布衫,外面套一件玄色軟緞的背心,一根漆黑的長辮子,仍然是她改不掉的習慣,把辮梢撈在手裏捻弄著。

小船劃近,船上的夥計幫忙把他扶上大船,只見阿珠回身向後梢喊道:「娘,好難請的貴客請到了!」

阿珠的娘在後梢上做菜,分不開身來招呼,只高聲帶笑地說:「阿珠,你說話要摸摸良心,胡老爺一請就到,還說『好難請』!」

「也不知道那個沒有良心?」阿珠斜睨著胡雪巖,「人家的船是長途,我們的船就該是短程。」

阿珠的娘深怕她女兒得罪了「貴客」,隨即用呵斥的聲音說道:「說話沒輕沒重,越說越不好了。」接著,放下鍋鏟,探身出來,一面在圍裙上擦著雙手,一面向胡雪巖含笑招呼:「胡老爺,你怎麼這時候才來?阿珠一遍一遍在船頭上望——」

這句話羞著了阿珠,原是白裏泛紅的一張臉,越發燒得如滿天晚霞,搶著打斷她的話說:「那個一遍一遍在船頭上望?瞎說八道!」說一完,只見長辮子一甩,扭身沿著船舷,往後艙就走。

水上女兒走慣了的,看似風擺楊柳般搖搖欲墜,其實安然無事,但胡雪巖大為擔心,慌忙喊道:「阿珠,阿珠,你當心!不要掉到河裏!」

阿珠沒有理他,不過聽他那發急亂叫的聲音,心裡覺得很舒服,不由得就把腳步放慢了,一步一步很規矩地走著。

「胡老爺,你看!」阿珠的娘彷彿萬般無奈地,「瘋瘋癲癲,拿她真沒法子。」

「你也少囉嗦了!」老張這樣埋怨他老婆,轉臉又說,「胡老爺,你請艙裏坐。」

進艙就發現,這條船油漆一新,收拾得比以前更加整齊,便點點頭說:「船修理過了?」

「老早就要修了,一直湊不出一筆整數,多虧胡老爺上次照顧。」

「以後機會還有。」胡雪巖說,「王大老爺放了湖州府,在杭州還有差使,常來常往,總有用得著你船的時候。」

「那要請胡老爺替我們留意。」

「本來,這種事不該我管。不過,你的船另當別論,我來想個辦法。」胡雪巖沉吟著,想把老張的這條無錫快,當作海運局或者湖州府長期租用的「官船」,讓他按月有一筆固定的收入。

沉吟未定,阿珠又出現了,打來一盆臉水。這下提醒了老張,站起身說:「胡老爺先寬寬衣,洗洗臉,吃碗菜。那天到臨平,要吃些甚麼菜?等下叫阿珠的娘來跟胡老爺商量。」

等老張一走,胡雪巖就輕鬆了,起身笑道,「阿珠,你的脾氣好厲害!」

「還要說人家!你自己不想想,一上了岸,把人家拋到九霄雲外。平常不來還不要去說它,王大老爺到湖州上任,明明現成有船,他故意不用。你說說看,有沒有這個道理?」

她一面說一面替胡雪巖解鈕扣卸去馬褂、長衫,依偎在身邊,又是那種無限幽怨的聲音,胡雪巖自然是「別有一般滋味在心頭」。

等她低頭去解他腋下的那顆鈕扣,他不由得就伸頭去摸她的如退光黑漆般的頭髮,阿珠把頭再往下低,避開了他的手,同時抗議:「不要動手動腳,把我頭髮都弄毛了!」

「你的頭髮是自己梳的?」

「自然囉!我自己梳,我娘替我打辮子。我們這種人,難道還有丫頭、老媽子來伺候的福氣?」

「也不見得沒有。」胡雪巖說,「丫頭、老媽子又何足為奇?」

這話一說完,阿珠立刻抬起眼來,雙目流轉,在他的臉上繞了一下,馬上又低下頭去,撈起他的長衫下襬,解掉最後一個扣子,卸去外衣,然後絞一把手巾送到他手裏。

他發現她眼中有期待的神色,不用說,那是希望他對她剛才所說的那句話,有個進一步的解釋。但是他已悔出言輕率,便裝做不解,很快地扯到別的事。

這件事,足以讓阿珠立刻忘掉他剛才的那句話——他解開他帶來的那個包袱,裡面是一個小小的箱子,仿照保險箱的做法,用鐵皮所裝,漆成墨綠色,也裝有暗鎖。

「這是甚麼箱子?」

「『杜十娘怒沉百寶箱』的百寶箱。」

他把暗鎖打開,箱內卻只有「四寶」,一瓶香水,一個八音盒,一把日本女人插在頭上當裝飾的象牙細篦,一隻景泰藍嵌珠的女錶。

阿珠驚多於喜,看看這樣,摸摸那樣,好半天說不出話。胡雪巖先把牙篦插在她頭髮上,接著把那隻錶用鑰匙上足了弦,以自己的金錶校準了時刻,替阿珠掛在鈕扣上,再把八音盒子開足了發條,讓它叮叮噹噹響著,最後拿起那瓶香水,阿珠忽然失聲喊道:「不要,不要!」

胡雪巖愕然:「不要甚麼?」

「傻瓜!」阿珠嫣然一笑,「不要打開來!」

這時老張和那船夥計,為從未聽過的叮叮噹噹的聲音所招引,都在船艙外探望,要弄明白是甚麼東西在響?阿珠卻不容他們看個究竟,一手八音盒,一手香水,頭插牙篦,衣襟上晃蕩著那隻錶,急忙忙走向後梢,到她娘那裏「獻寶」去了。

於是只聽得她們母女倆讚嘆說笑的聲音,最後是做娘的在告誡:「好好去放好。有人的地方少拿出來,胡家的阿毛手腳不乾淨,當心她順手牽羊。」

「怕甚麼!我鎖在『百寶箱』裏!」

「甚麼『百寶箱』?」

「喏,」大概是阿珠在比劃,「這麼長,這麼寬,是鐵的,還有暗鎖,怎麼開法只有我一個人曉得,偷不走的。」

「原來是首飾箱!」阿珠的娘說:「傻丫頭,人家不會連箱子一起偷?」

「啊!」阿珠醒悟了。接著便又重新出現在中艙,高興之外,似乎還有些憂慮的神色。

為了知道她的憂慮想安慰她,胡雪巖招把手說:「阿珠,你過來,我有話說。」

「你說好了!」她這樣回答,一面打開那隻百寶箱,除了頭上的那把篦以外,其餘「三寶」都收入箱內。卻把個開了蓋的箱子捧在手裏,凝視不休。

「你到底想不想聽我的話。」

「好,好!我聽。」阿珠急忙答應,鎖好箱子,走到胡雪巖對面坐下,右手支頤,偏著頭等他開口。

這又是一個極動人的姿態,胡雪巖也偏著頭緊盯著她看。阿珠大概心裡還在百寶箱裏,以致視而不見。

她不作聲,他也不開口,好久,她方省悟,張皇而抱歉地問道:「你,你剛才說甚麼?」

「咦!」胡雪巖故意裝作十分詫異地,「我說了半天,你一句都沒有聽進去?」

阿珠為他一詐,歉意越發濃了,陪著笑說:「對不起!我想起一樁要緊事情。」

「甚麼要緊事?」

原是託詞,讓他釘緊了一問。得要想幾句話來圓自己的謊,偏偏腦筋越緊越笨,越笨越急,漲紅了臉,好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好了,好了!」胡雪巖大為不忍,「不便說就不說。」

「是啊,這樁事情不便說。」阿珠如釋重負似地笑道:「現在,你有甚麼話,請你儘管說,我一定留心聽。」

「我勸你,不要把你娘的話太當真!」他放低了聲音說,「身外之物要看得開些——」

他講了一套「身外之物」的道理,人以役物,不可為物所役,心愛之物固然要當心被竊,但為了怕被竊,不敢拿出來用,甚至時時憂慮,處處分心,這就是為物所役,倒不如無此一物。

「所以,」他說,「你的腦筋一定要轉過來。丟掉就丟掉,沒有甚麼了不得!不然,我送你這幾樣東西,倒變成害了你了。」

他把這番道理說得很透澈,無奈阿珠大不以為然,「你倒說得大方,『丟掉就丟掉』!你不心疼我心疼。」她忽有怨懟,「你這個人就是這樣,說丟掉就丟掉,一點情分都沒有。對人對東西都一樣!」

「你說『對人對東西部一樣』,這個『人』是那個?」

「你還問得出口?」阿珠冷笑,「可見得你心裡早沒有那個『人』了!」

「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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