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正徘徊瞻顧,不知何以為計時,突然眼前一亮,那個在吃「門板飯」的,一定是了——杭州的飯店,猶有兩宋的遺風,樓上雅坐,樓下賣各樣熟食,卸下排門當案板,擺滿了朱漆大盤,盛著現成菜餚;另有長條凳,橫置案前,販夫走卒,雜然並坐,稱為吃「門板飯」。一碗飯盛來,像座塔似地堆得老高,不是吃慣了的,無法下箸,不知從頂上吃起,還是從中腰吃起?所以那些「穿短打」的一見這位「穿大衫兒的」落座,都不免注目,一則是覺得衣冠中人來吃「門板飯」,事所罕見;二則是要看他如何吃法?不會吃,「塔尖」會倒下來,大家在等著看他的笑話。

就在這時,高升已經趕到,側面端詳,十有八九不錯,便冒叫一聲:「胡少爺!」

這一聲叫,那班「穿短打的」都笑了,那有少爺來吃門板飯的?

高升到杭州雖不久,對這些情形已大致明白,自己也覺得「胡少爺」叫得不妥——真的是他,他也不便答應,於是走到他身邊問道,「請問,貴姓可是胡?」

「不錯。怎地?」

「台甫可是上雪下巖?」

正是胡雪巖,他把剛拈起的竹箸放下,問道:「我是胡雪巖。從未見過尊駕——。」

高升看他衣服黯舊,于思滿面,知道這位「胡少爺」落魄了,才去吃門板飯;如果當街相認傳出去是件新聞,對自己老爺的官聲,不大好聽,所以此時不肯說破王有齡的姓名,只說:「敝上姓王,一見就知道。胡少爺不必在這裡吃飯了,我陪了你去看敝上。」

說罷不問青紅皂白,一手摸一把銅錢放在案板上,一手便去攙扶胡雪巖,跨出條凳;接著便招一招手,喚來一頂待雇的小轎。

胡雪巖有些摸不著頭腦,不肯上轎,拉住高升問道:「貴上是那一位?」

「是……,」高升放低了聲音說:「我家老爺的官印,上有下齡。」

「啊!」胡雪巖頓時眼睛發亮:「是他。現在在那裏?」

「公館在清和坊。胡少爺請上轎。」

等他上了轎,高升說明地址,等小轎一抬走;他又趕了去見王有齡,略略說明經過。王有齡歡喜無量,也上了藍呢大轎,催轎班快走。

一前一後,幾乎同時抬到王家;高升先一步趕到,叫人開了中門,兩頂轎子,一起抬到廳前。彼此下轎相見,都有疑在夢中的感覺;尤其是王有齡,看到胡雪巖窮途末路的神情,鼻子發酸,雙眼發熱。

「雪巖!」

「雪軒!」

兩個人這樣招呼過,卻又沒有話了;彼此都有無數話梗塞在喉頭,還有無數話積壓在心頭,但嘴只有一張,不知先說那一句好?

一旁的高升不能不開口了:「請老爺陪著胡少爺到客廳坐!」

「啊!」王有齡這才省悟,「來,來!雪巖且先坐下歇一歇再說。也不必在外面了,請到後面去,舒服些。」

一引引到後堂,躲在屏風後面張望的王太太,慌忙迴避;胡雪巖瞥見裙幅飄動,也有些躊躇。這下又提醒了王有齡。

「太太!」他高聲喊道,「見見我這位兄弟!」

這樣的交情,比通家之好更進一層,真個如手足一樣;王太太便很大方地走了出來,含著笑,指著胡雪巖,卻望著她丈夫問:「這位就是你日思夜夢的胡少爺了!」

「不敢當這個稱呼!」胡雪巖一躬到地。

王太太還了禮,很感動地說:「胡少爺!真正不知怎麼感激你?雪軒一回杭州,就去看你;撲個空回來,長吁短嘆,不知如何是好?我埋怨雪軒,這麼好的朋友,那有不請教人家府上在那裏的道理?如今好了,是在那裏遇見的?」

「在,在路上。」胡雪巖有些窘。

王有齡的由意外驚喜所引起的激動,這時已稍稍平伏,催著他妻子說:「太太!我們的話,三天三夜說不完,你此刻先別問;我們都還沒有吃飯,看看,有現成的,先端幾個碟子來喝酒。」

「有,有。」王太太笑著答道,「請胡少爺上書房去吧,那裏清靜。」

「對了!」

王有齡又把胡雪巖引到書房;接著王太太便帶著丫頭、老媽子,親來照料。胡雪巖享受著這一份人情溫暖,頓覺這大半年來的飄泊無依之苦,受得也還值得。

「雪軒!」他問,「你幾時回來的?」

「回來還不到一個月。」王有齡對自己心滿意足,但看到胡雪巖卻有些傷心,「雪巖,你怎麼弄成這樣子?」

「說來話長。」胡雪巖欲言又止地,「你呢?我看很得意?」

「那還不是靠你。連番奇遇,甚麼《今古奇觀》上的『倒運漢巧遇洞庭紅』,比起我來,都算不了甚麼!」王有齡略停一停,大聲又說,「好了!反正只要找到了你就好辦了。來,來,今天不醉不休。」

另一面方桌上已擺下四個碟子,兩副杯筷;等他們坐下,王太太親自用塊手巾,裹著一把酒壺來替他們斟酒。胡雪巖便慌忙遜謝。

「太太!」王有齡說,「你敬了兄弟的酒,就請到廚房裏去吧,免得兄弟多禮,反而拘束。」

於是王太太向胡雪巖敬過酒,退了出去,留下一個丫頭侍候。

於是一面吃,一面說,王有齡自通州遇見何桂清開始,一直談到奉委海運局坐辦,其間也補敘了他自己的家世。所以這一席話談得酒都涼了。

「恭喜,恭喜!」胡雪巖此時已喝得滿面紅光,那副倒霉相消失得無形無蹤;很得意地笑道:「還是我的眼光不錯,看出你到了脫運交運的當兒,果不其然。」

「交運也者,是遇見了你。雪巖,」王有齡愧歉不安地說,「無怪乎內人說我糊塗,受你的大恩,竟連府上在那裏都不知道。今天,你可得好好兒跟我說一說了。」

「自然要跟你說。」胡雪巖喝口酒,大馬金刀地把雙手撐在桌角,微偏著頭問他:「雪軒,你看我是何等樣人?」

王有齡看他的氣度,再想一想以前茶店裏所得的印象,認為他必是個官宦人家的子弟,但不免有些甘於下流,所以不好好讀書,成天在茶店裏廝混;當然,這「甘於下流」四字,他是不能出口的,便這樣答道:「兄弟,我說句話,你別生氣。我看你像個紈袴。」

「紈袴?」胡雪巖笑了,「你倒不說我是『撩鬼兒』!」這是杭州話,地痞無賴叫「撩鬼兒」。

「那我就猜不到了。請你實說了吧,我心裡急得很!」

「那就告訴你,我在錢莊裏『學生意』——」

胡雪巖父死家貧,從小就在錢莊裏當學徒;杭州人稱為「學生子」,從掃地倒溺壺開始,由於他絕頂聰明,善於識人,而且能言善道,手面大方,所以三年滿師,立刻便成了那家錢莊一名得力的夥計,起先是「立櫃檯」,以後獲得東家和「大夥」的信任,派出去收帳,從來不曾出過紕漏。

前一年夏天跟王有齡攀談,知道他是一名候補鹽大使,打算著想北上「投供」、加捐時,胡雪巖剛有筆款子可收。這筆款子正好五百兩,原是吃了「倒帳」的;在錢莊來說,已經認賠出帳,如果能夠收到,完全是意外收入。

但是,這筆錢在別人收不到;欠債的人有個綠營的營官撐腰,他要不還,錢莊怕麻煩,也不敢惹他。不過此人跟胡雪巖很談得來,不知怎麼發了筆財,讓胡雪巖打聽到了去找他,他表示別人來不行,胡雪巖來另當別論,很慷慨地約期歸清。

胡雪巖一念憐才,決定拉王有齡一把;他想,反正這筆款子在錢莊已經無法收回,如今轉借了給王有齡,將來能還最好,不能還,錢莊也沒有損失。這個想法也不能說沒有道理,悄悄兒做了,人不知,鬼不覺,一時也不會有人去查問這件事。壞就壞在他和盤托出,而且自己寫了一張王有齡出面的借據送到總管店務的「大夥」那裏。

「大夥」受東家的委託,如何能容胡雪巖這種「一廂情願」的想法;念在他平日有功,也不追保,請他捲了鋪蓋。這一下在同行中傳了出去,都說他膽大妄為,現在幸虧是五百兩;如果是五千兩、五萬兩,他也這樣擅作主張,豈不把一爿店都弄「倒灶」了?

為了這個名聲在外,同業間雖知他是一把好手,卻誰也不敢用他。同時又有人懷疑他平日好賭,或許是在賭博上失利,無以為計,飾詞挪用了這筆款子;這個惡名一傳,生路就越加困難了。

「謝天謝地,」胡雪巖講到這裡,如釋重負似地說,「你總算回來了!不管那筆款子怎麼樣,以你現在的身份,先可以把我的不白之冤,洗刷乾淨。」

潤濕了雙眼的王有齡,長長嘆了口氣:「唉,如果你我沒有今天的相遇,誰會想得到我冥冥中已經害得你好慘。如今——大恩不言謝,你看我該怎麼辦?」

「這要看你。我如何能說?」

「不,不!」王有齡發覺自己措詞不妥,趕緊搶著說道,「我不是這意思,我是說,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怎麼樣把面子十足掙回來,這我有辦法;現在要問你的是,你今後作何打算?是不是想回原來的那家錢莊?」

胡雪巖搖搖頭,說了句杭州的俗語:「『回湯豆腐乾』,沒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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