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46

從伊萊娜嘴裡得知他人就在布拉格,這是一個相當奇特的巧合。但人上了一定歲數,巧合便失卻魔力,不再讓人驚喜,而變得平淡無奇。對約瑟夫的回憶再也激不起她心中的不寧。她帶著一份苦澀的幽默,想起了他以前總是喜歡用孤獨來嚇唬她,確實,他剛剛又判她獨自一個人用午餐。

他那套關於孤獨的話。孤獨這個詞一直留在她的記憶中,也許是因為她當時覺得這個詞是那麼難以解釋:她還是個小姑娘,有兩個哥哥,兩個姐姐,她痛恨兄弟姐妹這麼多;她沒有自己的房間做作業看書,總是好不容易才能找著一個清靜的角落讓自己一個人待著。顯而易見,他們的煩惱是不一樣的,但她心裡明白,在她朋友的嘴裡,孤獨一詞具有更為抽象更為崇高的意義:獨自穿越生命而不用任何人關心;說話不用人傾聽;經受痛苦而不用人憐憫;總之,像她後來真的生活過的那樣生活。

她在離家很遠的一個居民區泊好車,開始尋找一家小酒吧。要是中午沒有人跟她一起用餐,她從不去餐館(要是在餐館裡,那對面的空椅子上,孤獨將會來就座,細細打量著她),而是喜歡往吧台上一靠,吃個三明治。她從一個玻璃櫥窗前經過,目光落在她映在玻璃上的形象上。她停下腳步。看自己,這是她的癖好,也許是她惟一的癖好。她裝著在看櫥窗里擺放的東西,其實是在細細地打量自己:棕褐色的頭髮,藍色的眼睛,圓圓的臉龐。她知道自己漂亮,她從來都知道,這是她惟一的幸福。

後來,她意識到她所看見的並不僅僅是她隱約映照的臉龐,而且是一家肉店的玻璃櫥窗:一具掛著的豬骨架,幾塊割下的腿肉,一個豬頭,那嘴巴動人而親切,在遠處的店裡面,還有光家禽,腳爪全被截去了,無奈而人道地截去了,突然間,恐懼穿透了她的心,她的臉一陣抽搐,她想像著一把斧頭,一把屠夫的斧頭,一把外科醫生的斧頭,不由得緊握拳頭,竭力驅除噩夢。

今天,伊萊娜問了她一個她不時聽到的問題:她為什麼從來不換個髮型:不,她從來沒換過,她永遠也不會換,因為只有讓頭髮貼在腦袋四周,她才漂亮。她知道美髮師向來冒失多嘴,所以專挑了郊區的一家美髮店,她的那些女朋友誰也不會撞上門來的。她必須保守住左耳的秘密,不惜極力剋制自己,想方設法小心提防。如何協調男人的慾望和在他們眼裡顯得漂亮的慾望呢?首先,她尋找某種妥協(絕望地去國外旅行,在國外,誰也不認識她,也不會因為冒失暴露她),後來,再後來,她乾脆徹底了斷,為漂亮犧牲了自己的性生活。

她站在吧台前,慢慢地呷著啤酒,吃著乳酪三明治。她一點也不著急;她沒有任何事要做。跟每個星期天一樣:下午她要看書,晚上在家裡一個人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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