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 路德維克,埃萊娜,雅洛斯拉夫 19

離長途班車發車還有好幾個小時。腦子裡亂糟糟的,於是我走出村子,到了田野里,想藉此把今天一天來積在腦子裡的事統統清出去。這可不容易:嘴唇上被那小夥子的小拳頭劃破的地方還在火辣辣地疼著,而且,露茜的身影又顯現在我眼前,不斷提醒我,我無論到哪兒去清算冤案的舊賬,最後總是因惹是生非而落荒逃走。我把這些念頭全都從腦袋裡排除出去,因為它們所啰嗦沒完的,我早就膩了。我拚命要讓自己的腦袋保持清靜,只讓遠處騎手們的喊聲鑽進來(已經只能勉強聽見),還有那能使我出神的音樂,它撫慰著我。

我揀小路走,在村外繞個大圈子,到了摩拉維亞河邊,沿著河岸朝上遊走。對岸,幾隻野天鵝,天邊有一片樹林,除此之外,只見田野。後來,在我前面相當遠的地方,我發覺有一個人躺在岸邊草地上。當我走到他跟前時,認出了他:背靠地,面朝天,頭枕琴盒(周圍全是平展展的莊稼地直至遠方,和多少個世紀以來一樣,只不過現在東一個西一個地豎起了許多鐵柱,上面架著沉重的高壓線)。其實原本也很容易避開他,因為他兩眼盯著天空,根本沒看見我。但這一回,我並不想要躲開他。我走上前,跟他說話。他朝我瞥了一眼(那目光是膽怯而驚慌的),我發現(多少年以來第一次我離他很近地看他),他那一頭馬鬃似的濃髮過去能使他本來魁偉的身軀高出好幾公分,如今卻只殘存下稀稀落落的一層,有三四綹長發可憐巴巴地貼在後腦上,力求多蓋上些頭皮。這些逃脫去的頭髮讓我又想起我們分手後的這些年,我不禁對這段時光追悔起來,在這麼長時間裡我沒有見他,我躲開他(從遠處傳來騎手們的喊聲隱約鑽入耳朵),我猛然對他產生一種歉疚的溫情。他躺在我的腳邊,支起一隻胳膊,這個大個兒,拙手笨腳的,他那琴盒又黑又小,像個嬰兒的棺材。我想起來他的樂隊(從前也曾是我的樂隊)今天傍晚要開音樂會,於是我要求他讓我跟他們一塊兒演出。

提出要求之前我並沒有認真掂量過(好像嘴裡說的比心裡想的還快),我提的時候雖有些盲目,不過倒真是心口一致。我曾經離棄的這個天地,這個遙遠而又古舊的世界,騎手們和他們的蒙面國王繞著村子轉悠的世界,這個大家穿帶褶的白襯衫、唱起歌兒的世界,這個世界對我說來和我故鄉的形象難分難割,這個和我的母親(我的母親也被沒收了)、和我的青少年時代合二為一的世界,實在的,我對它懷著深深的情意。在這整整一天里,這種深情,悄悄地在心裡陡長,這時候已到了快要熱淚橫溢的邊緣。我愛它,這個古舊世界,我祈求它賜給我安身之所。

然而,事情怎麼會是這樣,而且又憑什麼資格這麼說呢?難道不是在前天,我還躲著不肯見雅洛斯拉夫的嗎?只因為他這個人在我眼裡便代表著那令人憎惡的民間音樂;而且就在今天早上,難道我不是還對這個民間節日滿心不快嗎?十五年來我不去回憶和揚琴樂隊一起度過的幸福的青少年時代,不肯滿懷激情並經常地回到我出生的地方來,一切阻止我這樣做的障礙怎麼又突然一下子冰消瓦解了呢?莫非是因為幾小時之前我聽了澤馬內克對眾王馬隊的奚落嗎?莫非是因為他才使我對民間歌曲深惡痛絕,後來又因為是他,我把民間歌曲重新看作是純情了呢?莫非我只是羅盤上的一根針,要靠他往哪兒吸我就往哪兒指嗎?我難道就這麼丟人地摽上他沒個完嗎?不,並非因為有了澤馬內克的譏諷嘲笑,我可以突然重新熱愛起這個世界。我之所以熱愛它是因為今天早上,我發現這個世界(並無思想準備地)實在可憐,可憐之餘,更為孤凄。無論是隆重慶典還是鼓動號召;無論是政治宣傳還是社會的烏托邦,還有龐大的文化幹部隊伍,都對它棄而不顧,這表現在我這一代的人只是故作姿態地跟從,表現在澤馬內克(連他這樣的人)也掉頭而去。正是這樣的孤凄在凈化這世界,使這箇舊日世界像個垂暮之人一樣純情起來;它使這箇舊日世界沐浴在一片彌留之美那令人無可抵禦的最後的靈光之中,這樣的孤凄對我包含著譴責。

音樂會,應該在餐館的花園裡舉行。就是在這裡我吃過午飯、拆讀過埃萊娜的信。當雅洛斯拉夫和我一起到花園時,看見已經有一些上年紀的人就坐了(耐心地等待著下午的音樂),另外還有幾乎為數相當的酒鬼在飯桌間步履不穩地走動。在花園最裡面,那棵椴樹周圍,布置了一些椅子,一把仍裹在灰色蓋布里的大提琴倚在樹根上。兩步遠的地方,揚琴已打開,一個穿白色帶褶襯衫的男子坐在旁邊,拿著他那兩支輕巧的擊槌在琴弦上不出聲地移來移去。樂團的其他成員都站著與他稍留著一點距離,這時雅洛斯拉夫出來作介紹:第二小提琴手是本地醫院的一位大夫;大提琴手是本地區人民委員會的文化督導。吹黑管的是位小學教師(後來他好意把自己的樂器借給我,我倆替換著使)。揚琴演奏者是工廠的計畫員,除了這最後一位我還記得之外,其餘全是新人。雅洛斯拉夫十分鄭重其事地把我也作了介紹,說是樂隊的老隊員,元老之一,所以應該是榮譽黑管吹奏手。我們在椴樹周圍各就各位,開始演奏。

我已經很久沒有摸黑管,但我們一開始演奏的那支歌曲我還很熟,所以很快就克服怯場心理,等樂隊各位把樂器一放下,就一齊喝起彩來,說什麼也不信我已經那麼久那麼久沒動傢伙。那服務員(就是下午我在慌張中給他付午餐賬的那個)來給我們在樹下支起一張小桌,放下六個酒杯和一個大肚子瓶的酒在上面;漸漸地我們開始啜飲起來。四五支曲子以後,我給小學教師做個手勢,當他來接我手裡的黑管時,又一次說我完全夠正式演出的水平。聽了這恭維話,我心裡樂滋滋的,去靠在椴樹根那裡站著,感到一種暖人心扉的同志之誼洋溢全身,我衷心感謝他在我這苦澀的一天之餘伸給我友誼之手。就在這時,露茜又再次顯現在我眼前,我想我最終還是悟到了,她為什麼要在理髮店裡讓我見到她,後來第二天在考茨卡的敘述里又是她,考茨卡所說的事既是傳聞又是事實:也許她是想要告訴我,她的遭遇(一個有污點的女孩子的遭遇)和我的遭遇十分相近,告訴我由於我倆未能相互理解而失之交臂,但我們的兩部生活史如出一轍,異曲同工。因為它們都是遭摧殘的歷史。在露茜身上,是她的情愛受到摧殘,從而被剝奪生活的基本價值;我的生活也是被奪去它本賴以支撐的各種價值,這些價值本身清白無辜。是的,清白無辜:因為肌膚之愛雖在露茜的生活里被摧殘,但它本身是清白無辜的;同樣,我故鄉的那些歌,揚琴樂隊,還有我憎惡的這個故鄉城市是無辜的,那個讓我一見他的肖像就想吐的伏契克,於我也沒有錯,一直在我聽來有威脅意味的「同志」這個稱呼,還有「你」,還有「未來」及許多其他詞兒,全都於我沒有錯。錯根本不在這些東西上。但錯實在太大了,它的陰影已經把一個由無辜的事物(和辭彙)所構成的整個世界範疇統統籠罩在裡面還遠嫌不足,還把它們全都蹂躪了。露茜和我,都生活在一個被蹂躪的世界裡,我們不懂得同情這個世界,卻是疏遠這個世界,既加劇這個世界的不幸也加劇我們的痛苦。露茜,你被愛得那麼強烈,可又被愛得那麼拙劣,在這麼多年以後你來到我面前要告訴我的就是這句話吧?你是來替一個被蹂躪的世界說情的吧?

一曲終了,小學教師把黑管又遞給我,還說他今天不再用了,我吹得比他好,我用才合適,因為不知我什麼時候才能再來。這時我偶然抬頭撞見雅洛斯拉夫望著我的眼神,我表示若能儘快有機會回來是再高興也沒有了。雅洛斯拉夫問我此話當真。我說是,隨後我們又奏起下一支曲子。有好一陣子,他離開椅子,腦袋向後仰著,把小提琴按在他胸前十分靠下的地方,而且,不顧各種規矩一邊演奏,一邊不斷地走來走去。第二小提琴手和我也經常站起來,特別是每當我們想要製造一點即興氣氛的時候更是如此。這種時刻,往往得有想像力,有高度的準確性和充分的默契。雅洛斯拉夫漸漸成為我們大夥的靈魂,我欽佩像他這樣的大漢身上蘊藏著如此驚人的音樂才能,在我生活中被剝奪的諸價值中,其中就有他(比別的一切都更重要),他是被人從我這裡偷走的,而我(極遺憾、極羞愧)竟然任他這樣被人劫走,儘管他是我最忠心、最赤誠、最純真的朋友。

在這段時間裡,聽眾已經發生變化:原來坐在各桌旁邊的人——並不算很多,從一開始起就非常熱情地聆聽我們的演奏,現在卻多了一群小夥子和姑娘。他們坐到空桌子邊(大呼小叫地),或者點啤酒,或者點葡萄酒,而且(隨著酒精發揮的作用程度),想盡一切辦法來表現自己,他們強烈需要有人看他們,聽他們,注意他們。這樣一來,氣氛很快大變,變得十分嘈雜,亂鬨哄的(一些晃來晃去的小夥子在過道里相互叫名字或呼喚他們的女伴),我發現自己常常分心,頻頻瞥向花園,老是狠狠地去瞪那些乳臭未乾的一張張面孔。這些掛著長頭髮的腦袋,肆無忌憚地一會兒向左一會兒向右,唾沫橫飛地喧嘩。望著他們,我對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原抱的憎惡頓時湧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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