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 路德維克,埃萊娜,雅洛斯拉夫 17

小小的餐館煙霧騰騰,一片嘈雜,一個服務員奔走在五六張桌子之間,伸長的胳膊端著一個很大的托盤,上面小山似的堆著許多盤子。他一閃而過,我認出了有維也納肉片和土豆沙拉(分明是這個星期日惟一的主菜),他不遺餘力地給自己打出一條通路走進過道。我緊跟著他,發現過道的盡頭有一扇門朝花園開著,那兒也有人在吃飯。在最裡面的一棵椴樹下,還有一張沒有人的小桌,我去坐下來。

隱隱約約地從村子各家屋頂上傳來動人的「咳呀、咳呀」聲,似乎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在這裡,這個與旁邊的房屋僅一牆之隔的花園裡,一切彷彿幻覺一般。這種似是而非的幻覺使我以為周圍的一切也都不屬此時此刻,而是在往昔之中。十五年二十年以前,這些「咳呀、咳呀」的聲音,露茜,澤馬內克,這一切都是往昔,而埃萊娜則是我用來砸向過去的一塊石頭;這三天只不過是一出皮影戲而已。

怎麼,難道只有這三天是皮影戲嗎?我覺得我的一輩子,從頭到尾,充滿了皮影人和皮影物,而現時本身反倒沒有它應有的地位。我的眼前浮現出一條活動人行道(這是時間),人行道上有一個人(我)逆行奔跑。但活動人行道移得比我快,結果是,它把我慢慢地朝著和我的目標越來越遠的地方載去。這個目標(怪就怪在它處於我的背後)就是產生了那些政治案的往昔,也就是那個曾在會議廳里舉起許多手來的往昔,有穿黑色制服的大兵和露茜的那個往昔,它始終使我沉迷不醒,至今我仍在對它苦思冥想,揣摩猜度,以求澄清迷霧,解開謎團,而且這個往昔,它使我不能按一個常人那樣面向未來生活。

往昔讓我迷糊不醒,而我樂意用一條紐帶把自己拴在往昔,這條紐帶就是報仇,只不過這幾天來我已明明白白看到報仇跟我在活動人行道上的奔跑一樣,是白費心機。是啊,要是當年在學院的那個會議廳里,當澤馬內克朗誦《絞刑架下的報告》時,對,就在那時候,只有那時候,我該站起來走到他跟前,沖他臉上打去!時至今日,報仇雪恨已經成了充饑的空想,自己孤家寡人的信仰,一個和當年的各個參與者越來越不相干的神話。在這個報仇雪恨的神話里,人物依舊,而實際上,他們現在都已面目全非(活動人行道無休止地向前移動著);是另一個揚對另一個澤馬內克,而我一直應該賞他的那記耳光,如今已沒了由頭,無可補救,永遠失落。

我一面切著盤子里那塊大大的裹著麵糊的肉塊,一面聽著那傷感的、隱隱的「咳呀、咳呀」的聲音飄蕩在村子房屋上空,我的腦海里又出現戴著面具的國王和他的馬隊,不禁為人類行為的不可理喻而感動。

許多世紀以來就像今天一樣,在摩拉維亞的一些村鎮里,小夥子們跳上馬背動身傳送一個古怪的信息。信息是用不為人知的民族語言所寫,小夥子們要一個字母、一個字母把自己不懂的話拼讀出來,分毫不差,令人感動。古時候的人們想要說十分重要的事情,他們今天就在後代人的身上還魂,有些像聾啞人似的,對聽眾採用大量姿態優美但令人不解的手勢語。但他們的信息是什麼,永遠也無法破譯,不僅是因為沒有密碼匙,而且也因為在這一個充斥著古往今來多少信息的時代,誰也不會耐心去傾聽,含信息之物相互覆蓋,很難被覺察出來。在今天,被遺忘的東西已如汪洋大海,歷史只不過是從中理出的一條記憶的細線而已,但時光在遷移,幾千年後人無可拓展的記憶不能再包容更多,於是整整幾個世紀,幾千年都會湮沒,許多世紀的繪畫,許多世紀的音樂會湮沒,還有許多世紀的偉大發明、戰爭、書籍都會湮沒,那是非常糟糕的事,因為人會丟失掉自身的概念,自身的歷史,變得不可捉摸,無從窺其面貌,只剩下幾個意義空洞的簡約符號。後來有了成千上萬聾啞人似的國王馬隊去追尋古人和古人幽怨而又不可解的信息,但沒有人能有時間來聆聽它們。

我坐在餐館花園的角落裡,面前的盤子早已空了,也不知道這塊小牛肉是怎麼被我吞下去的,我覺得自己也屬於這無可避免的、大規模的被遺忘之列(現在,現在就已在其中了……)。服務員曾來過一次,抓走盤子,用餐巾的反面撣去桌布上的碎屑,又敏捷地轉向另一張桌子。一陣悵惘襲上心頭,不僅是因為這一天過得虛浮,而且也因為連這虛浮的念頭也是要被遺忘的,和這隻在我太陽穴旁嗡嗡作響的蒼蠅一樣,和向桌布上撒落一片金色花粉的椴樹一樣,還有這種糟糕的、慢吞吞的服務,它很能說明我生活其中的社會究竟如何,它同樣要被遺忘;還有這個社會的缺點和錯誤——它們使我苦惱不堪,使我耗盡元氣,即使我使出渾身解數來糾正、針砭也無濟於事,因為發生的已經發生了,無可彌補;這一切也一樣要被忘個乾淨。

是的,我忽然看得很清楚了:大多數人都有一個雙重誤信的幻覺,一方面以為記憶是恆久不褪的(記憶中的人、物、行動、人民都不變);另一方面又以為補偏救弊是可能的(補救行為、謬誤、過失、罪惡)。其實無論是前者還是後者都一樣大謬不然。事實恰好相反:一切都終將被遺忘,同時又無論什麼事物都不可能得到挽回。挽回的作用(或通過報仇雪恨,或寬宥原諒)必須有遺忘為基礎。任何人都無力挽回已鑄就的過失,但一切過失卻都將被遺忘。

我又注意地看了看這個身邊的世界,知道一切都將被遺忘:椴樹、桌邊坐著的食客、服務員(自中午營業以來勞累不堪)和這個餐館(從街上看令人生厭),從這兒看花園,仗著這懸掛的葡萄架,它還是個令人愜意的地方。我怔怔地盯著那扇開著的過道門,服務員剛剛消失在它後面(他的心臟被現在已空下來恢複了寧靜的這塊地方弄得十分疲憊)。忽然門口冒出一個年輕人,穿著皮上衣和牛仔褲,走進花園朝四處張望。一發現我,馬上朝我走來。好一會兒我才把他認出,原來是埃萊娜的技術助手。

面對一個墮入愛河卻又不被人愛的女人向周圍顯示的威脅,我總是很忐忑的。當小夥子把她的信封遞給我後(「是澤馬內克夫人的信」),我的第一個反應就是想方設法遲遲不把信拆開。我請他坐下來;他照辦了(他把胳膊支在桌上,額頭上堆起了一條一條皺紋,樣子很高興,望著在太陽光里像著了火似的椴樹茂盛的枝葉)。我把信放在面前桌上,問道:「不來點什麼嗎?」

他聳聳肩;我建議來點伏特加,他拒絕了,說他還要開車,法律禁止駕車者喝任何酒精飲料。他加了一句說不管怎麼說,他很高興看著我喝。我那時一點也沒有喝酒的慾望,但由於不想拆開眼前這封信,也就什麼都可以喝了。我請正在旁邊經過的服務員給我送一杯伏特加來。

「埃萊娜有什麼事要我做,您不知道嗎?」我問。

「我怎麼會知道?您自己看信!」這是回答。

「急嗎?」我問。

「您這是什麼意思?莫非怕路上有人行劫,人家還讓我先把信背熟了,是嗎?」他說。

我用手指頭拈起信封(還帶著印好的公文落款:地方委員會),後來我把它放在桌布上,我的面前,也不知道說什麼好,說:「真可惜您不喝點兒!」

「說到底這也不是為您好么,您的安全……」他說。聽出他的言外之意——確實話中有話:小傢伙是利用和我坐在一起的時候,要把回程路上的情況,有沒有機會和埃萊娜單獨相處弄個明白。他真是個好人;心裡有什麼全擺到臉上(一張瘦小、蒼白、布著斑斑紅疙瘩的臉,短而微翹的鼻子);可能也算是一張透明的臉,因為它無可救藥地顯得稚氣十足(之所以無可救藥,是由於五官線條超乎尋常地纖細,即使往後年齡增長了,也絕不能增添什麼陽剛之氣,老年時候也會是一張老小孩的臉):這樣一張孩童臉是難以讓一個二十歲的小夥子得意的,所以他只有費盡心機去掩蓋它(就像以前那個毛頭指揮官裝腔作勢一樣——啊!那皮影戲總也完不了!):如在衣著上(方肩的皮上衣,合身而且剪裁很好);在舉止上(站得很挺,有時故意做出一種隨隨便便、什麼都不在乎的樣子,略顯俗氣)。這種處心積慮的偽裝又無時無刻不在露出破綻:小夥子常臉紅,嗓子壓不好,稍一激動就粗細不定(一接觸我就注意到這一點),他既掌握不好眼神也掌握不好手勢(起初他大約想對我表承,他根本不稀罕知道我是否會坐他們的車一起回布拉格,然而我剛對他說我要留在這兒時,他的眼神過於明顯地大放光芒了)。

當心不在焉的服務員往我們桌上放下兩杯而不是一杯伏特加的時候,年輕人擺了擺手,說沒關係,他陪我喝:「我總不能讓您一個人喝吧!」他拿起杯子,「那麼,祝您健康!」

「也祝您健康!」我回敬道,而且我們碰了杯。話就談下去了,我得知小夥子估計再有兩小時動身,因為埃萊娜打算在現場重聽已經錄在帶上的內容,必要的時候還要錄她自己寫的東西,一定要在明天一早全部都能播出。我問他,跟埃萊娜工作,還順當吧。他又一次漲紅了臉,回答說她自己能幹得不錯,不過埃萊娜對同組的人有點太不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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