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路德維克 1

我睡了很久,睡得很香。八點以後我醒了。根本記不起來做的什麼夢,美夢、噩夢都記不得,腦袋也不疼,不過卻不想起身;於是我仍躺著;這一覺使我感到昨晚的巧遇和我自己之間好像豎起了一道屏幕;倒並不是說今天早上,露茜就已從我的記憶中煙消雲散,而是她重又變得虛無縹緲起來。

虛無縹緲嗎?是的,自從她在俄斯特拉發像謎一樣、令人痛苦地失蹤之後,起先我沒有任何有效的手段來尋找她的蹤跡;接著(退役後),又過去好幾年,漸漸失去了尋找的希望。我對自己說,儘管我曾經那麼熱烈地愛過她,哪怕她是怎樣地舉世無雙,但也和當年的境況分不開,我們是在那種境況中相識而且相愛的。在我看來,把一個所愛的女子,從和她相遇、交往時的整個環境中抽出來,朝思暮想,一心一意把她本身沒有的東西理想化,也就是把和她一起生活的歷史理想化,把促使愛情形成的歷史理想化,這是一種錯誤的思考。

說到底,我在這女人身上所愛的,並不是她為自己的那部分,而是她對我的那部分,她對於我意味著什麼。我愛她,因為她是我們共同史中的一員,如果哈姆雷特沒有了他的埃爾西諾城堡 ,沒有了奧菲利婭,沒有了他行動所處的種種具體環境,這個角色離開了作品,那還有什麼意義呢?除開那種我也說不清的、看不見、摸不著的主旨,那還會留下什麼呢?同樣,如果不是在俄斯特拉發附近小鎮,沒有那些從鐵絲網眼裡塞進來的玫瑰花,沒有那幾件小小的舊衣裙,沒有我那些毫無希望卻期待著的漫漫歲月,露茜也就不成其為我所愛的露茜了。

當時,我是這樣來設想和理解這些事情的,而且隨著歲月流逝,我幾乎害怕與她重逢,因為我明白,到了我們再度相逢之日,露茜也就不再是那個露茜了,我已經無意重結前緣。這並不是說,我已經斷了對她的愛心,或者說我把她已拋到腦後,她的形象已經失去光彩;不是的,她日以繼夜地在我心裡,成為一種無聲的緬懷;我嚮往她就像人們嚮往那些一去不再復返的東西。

露茜已經變成了一個凝固不動的往昔(這個往昔永遠只能以往昔的形式存活,而在現時中已經死去);對於我,她在慢慢地消失:先是肉身的外形,物質而又具體,後來化為遙遠的傳奇,記敘在羊皮紙上的神話,收藏在我生命底蘊之中的一隻小金屬盒裡。

也許正因為如此,不可思議的事情才有可能出現:我坐在她理髮店的椅子上,她就在我眼前,我卻無法肯定是她。也還因為如此,今天早上,我竟產生了這樣一種印象:這次邂逅並不是實有的,一定是發生在傳說里,是神示,是謎語。如果說昨天晚上,露茜真的出現了,使我震驚,把我一下子又擲回到那個遙遠的由她主宰的時代,那麼怎麼可能在這個星期六的上午,我竟心如平鏡,只是詢問自己(經過睡眠休息之後):我為什麼會遇見她?這一巧遇意味著什麼,又可以告訴我什麼?

個人歷史除了它本身的發生之外,也還告示什麼嗎?儘管我抱著懷疑,但我仍然殘留著一絲非理性的迷信,例如堅信落在我身上的一切事件總有它的含義,它表明某個東西;還有生活通過它本身的歷史,在向我們說話,給我們漸次揭示某個秘密,它就像一幅字謎畫讓你去猜,我們所經歷過的各種歷史同時組成一部生活的神話,而這一部神話中就藏著解開奧秘和真理的鑰匙。這是幻覺嗎?可能甚至是真實可信的,但我無法抑制想要持續不斷地解開我自己生活之謎的願望。

我仍是躺在旅館那張吱呀叫喚的床上,思索著又恢複了簡單理念形態的露茜,一個簡單問號式的露茜。床吱呀叫喚著,這個怪毛病又觸動了我的意識,導致「啪」的一聲(突然地,不協調地)把我的思想扭向了埃萊娜。似乎這張吱呀叫喚的床呼喚我去盡責,我嘆了一口氣,把兩腳挪出床,坐在床沿,伸了個懶腰,把手指頭插到頭髮里,透過玻璃望了望天,然後站起來。昨日和露茜的邂逅像海綿吸幹了我對埃萊娜的興趣,這興趣在沒幾天之前是那麼地熾烈;而此刻它成了記憶中的興趣,它本身已經失卻,但留下了須得對它履行責任的感覺。

我走近洗臉池,脫去睡衣,把龍頭開足;兩手在水流下合攏,快捷地一捧一捧,用水大面積地洗著脖子、肩膀、身上,然後用毛巾擦乾。我想刺激一下血流。忽然我著實對自己吃了一驚,發覺自己對埃萊娜即將到來竟這麼無所謂;我很擔心這種冷漠會弄糟一次難得的機會,這種機會很少會再有的。我決定給自己喂點兒好料,澆點兒伏特加。

我下樓到咖啡廳,但只見一行行令人失望的椅子,四腳朝天,放在一張張沒有檯布的小圓台上,其間蹣跚著一個矮老太太,身上的圍裙臟膩不堪。

我去接待處,門廳服務員無精打采地躺在櫃檯後面一張深椅里,和那張椅子一樣木然。我問他能否在這旅館裡吃早點。他紋絲不動,說咖啡廳今天不營業。我上了街。天氣看來極好,小片的雲彩在天空里飄遊,輕風拂起人行道上的灰土。我加快腳步朝廣場走去。在一家肉店門口,有人排著隊,胳膊上不是挎著提包就是網兜,這些女人不急不慌地等著輪到自己。在過往行人中,我很快注意到有些人手裡舉著一個小火炬樣的東西——蛋卷冰淇淋,他們舔著上面蓋著的一個粉紅色小帽。就在這個時候,我已步入中心廣場。那裡有一個兩層的建築——自助餐館。

我走進去。裡面極寬敞,地上鋪著方磚。在很高的桌子跟前許多人站著正在大啃夾餡小麵包,喝著咖啡或啤酒。

我沒有胃口在這兒吃飯。我自早上梳洗時起,就一心一意地想來一頓飽餐,有雞蛋和熏肉什麼的,外加一杯酒,好提提神。我記起一家坐落在稍遠處的餐廳,那是在另一個有街心花園和一個巴羅克風格雕塑的廣場。這餐館沒有什麼好東西吸引人,但我只求能找到一張桌子、一把椅子和一個肯為我出力的服務員就行。

我從雕像旁走過:基座上立著一個聖徒,聖徒的頭上頂著一團雲,雲上現出一個天使,天使上面又是一個天使,再上面還是一個坐著的天使,這一回可是到頂了。我抬頭順著雕像往上看,聖徒、雲彩和天使組成一個相當動人的金字塔,它借著這一個沉重的石堆來模擬上天和上天的高深,而現實中那藍得蒼白的上天,卻依然離開這個厚蒙塵土的地球一隅有十萬八千里。

於是,我走過街心花園,草坪和長凳(儘管如此,公園還是光禿禿的,並沒有給這個灰濛濛的空間增添什麼情趣)。我抓住餐廳的門把手。關著。我開始明白了,希望中的小小一餐美食只能是奢望,我著急起來,因為我有著像孩子一樣的執拗,把這頓美餐看作是過好這一天的先決條件。我醒悟到既然在這些小城鎮里,旅館、飯店都很晚才開門營業,那麼這裡也不會理睬那些巴望坐下來吃早餐的怪人。所以我只得作罷,轉身穿越花園,沿原路回去。

我在歸途上又遇見不少人手裡拿著粉紅帽蛋卷,這些蛋卷仍然使我不斷想起火炬。蛋卷的樣子或許有著某種意義。雖然火炬並不真的是火炬,只是有著火炬的模樣罷了,所以它們堂而皇之頂著的,那點兒討人喜歡的玫瑰色,也就算不上享口福,只是有著享口福的模樣罷了。這樣一來,在這個塵土飛揚的小鎮上,什麼火炬、口福都不可避免地具有一種滑稽模仿意味。後來,我估計只要溯這些邊舔邊走的火炬手們的潮流而上,就定會有發現甜食店的運氣,裡面很可能有個放著桌椅板凳的角落,甚至還會有濃咖啡或小點心什麼的。

結果,我踏進一家牛奶店:有人排著隊買巧克力或牛奶,還帶羊角麵包,我又看見了高腳小桌子,顧客們倚著吃喝;店堂緊裡面倒確實有幾張小凳、椅子,但全有人占著。無奈,我也跟在隊尾小步小步向前挪,十分鐘後我得到了一杯巧克力和兩個羊角麵包。我拿著這些東西走到一張高桌前,上面已經堆有半打空啤酒杯。我想法在這桌面上找出一片沒有流湯的地方,放下我的杯子。

我吞下這頓早餐的速度簡直令人心酸:剛三分鐘後,我就上了街。鐘敲九點,眼下我還有兩個鐘頭:埃萊娜今天早上乘頭班飛機從布拉格起飛,得在布爾諾換汽車,十一點以前能到這兒。我知道,我這兩個鐘頭實在是無所事事。

當然,我可以跑去看看我小時候的那些老地方,在我出生的房子附近逗留一會兒,媽媽一直住在那裡直到最後。我常思念她,但是她那瘦小的身軀忍辱受欺長眠在一塊別人家的大理石下,在這樣一個城市裡,我一回憶起她來就不是滋味:想到當年的走投無路,升起一種難忍的苦澀,所以我不願意去想。

我只好去坐在廣場的一張長凳上,又馬上站起來,去觀看櫥窗,後來又到書店門前瀏覽書籍的封面裝幀,最後在一家煙鋪買了一份《紅色權利報》,重新坐在長凳上,在那些味同嚼蠟的標題上溜一眼,看了兩條國外花絮欄里多少還有些意思的新聞,把嶄新的報紙折起來,塞進一個垃圾箱;然後,我慢慢地朝教堂走去,在大門前停下腳步,端詳一番兩個鐘塔,再登上寬寬的台階,鑽過門洞,走進中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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