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路德維克 6

是的,一切維繫都斷了。

學業、政治活動、工作、友誼,完了;愛情,還有對愛情的追求,完了;統統完了。一句話,生活的整個進程,本是充滿意義,都完了。給我剩下的,只有悠悠的時光。我這才切切實實領略到,時光是什麼,這是從前不曾有過的體會。僅在不久以前,時光對我是那麼親密,它就是工作,就是愛情,就是各種各樣都可能做的努力,我向來漫不經心地接受時光,因為它是那麼不露痕迹,悄然隱藏在我的那些忙忙碌碌的背後。現在它赤裸裸地現出它的本來面目,真正的面目來到我面前,迫使我不得不直呼它時光(因為我現在在度純粹的時光,一種真空的時光),它怕我有片時片刻把它忘記,要我無時無刻不想著它,沒有間歇地體驗它是多麼沉重。

當一種音樂奏起進入我們的耳朵,我們忘記了它不過是時光的一種方式;樂隊戛然而止,我們聽到了時光,這是純態的時光。我現在就正在經歷一個休止節拍。當然,這不是樂隊的休止節拍(這種休止節拍的長短是有一個約定俗成的樂符所嚴格限定的),我所處的休止是沒有限度的。我們無法用裁縫的尺子(使用其他度量衡也同樣不行)來量一量我們兩年的兵役期每天能短去多少;事實上,黑類分子有可能被人要留多久就留多久。二連有一個四十來歲的人,叫安布洛茲,就是在這裡度過他的第四個年頭。

當一個人家裡有老婆或未婚妻而自己老在部隊,那是一件辛酸的事,這就等於說,他對家裡人的生活無法掌握,精神上不斷地對她牽腸掛肚。同時這也意味著,他雖以巴望她什麼時候能來探親為快事,但心裡又不停地害怕長官可能不許他在那一天外出;又擔心女人動不動就不到軍營大門來。黑類分子(他們自有黑色幽默)私下裡常議論說,大兵的妻子因男人在軍營里不得出來而得不到滿足。於是那些當官的去等著她們,在她們身邊轉來轉去,希望她們的慾念從被禁在營里的男人身上落到他們這兒。

儘管如此,對於家裡有女人的漢子來說,還有那麼一條線牽連著他們,也許這只是一根遊絲,又細又脆,讓人隨時隨地擔心會斷掉,但總歸還算有一線維繫。可是我,就連這樣的一絲一線也沒有。我和瑪凱塔已經斷絕一切往來。假如我偶爾收到幾封信,那也是從媽媽那兒來的……什麼,這難道不是一個維繫嗎?

不是的。一個家如果僅僅是父母之家,就不是一條維繫的線,它只是一個往昔:從你父母處來的郵件,那是從一塊你與之日益疏遠的土地給你送來的信息;糟糕的是,這類信件不停地提醒你,你已經走錯了路,回頭吧,回到你曾經堂堂正正、勤奮努力準備一切條件揚帆遠航的港岸去;是的,這樣的信對你說,港岸還在那兒,沒有動,還是從前的那副老樣子,安全又美好,但是航向呢,航向已經丟失了!

這樣,我漸漸習慣這樣一個現實:我原來的生活道路已經斷了,已經不掌握在我的手裡,我只有從現在的立足點重新開始,甚至在精神上也是如此,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一點一點地,我的視覺適應起將人作物的黑暗環境,並開始分辨周圍的人;比起別人來,我是慢得多了,但幸好差距還不是很大,我還沒有和他們格格不入。

在這黑暗地帶第一個現出身影的是洪薩(他今天也同樣第一個出現在我記憶的幽明之中),一個來自布爾諾的小夥子(他當時講一種讓人不知所云的方言)。他之所以淪為黑類,是因為曾打傷過一個警察。那警察是比他年級略高的老同學,他倆發生爭吵,他就把警察揍了一頓。但法庭不肯聽他的申辯,洪薩先是蹲六個月的大牢,後來就到了這裡。他本是個熟練鉗工,所以很顯然,將來他重新去干本行還是干其他什麼工作,對他都一樣;他對什麼都無所謂,而且提起他的前途時,他一臉的滿不在乎,只求自由自在。

就這種少有的但求自由自在的要求而言,能和洪薩相提並論的只有貝德里奇,我們宿舍二十個人中數他最為古怪。他到我們這兒已經是九月,正式招兵後兩個月了。他原來被指派到一個步兵連,但他始終頑固地拒絕領取武器,原因是這和他嚴格的宗教教規相抵觸。本來人家就不知拿他如何是好,後來又截獲了他寫給杜魯門和斯大林的信,信里口氣極其懇切動人,他以社會主義道義的名義,請求兩位國家領導人解散一切軍隊。他的上級覺得事情十分難辦,起先准許他去參加隊列訓練,於是他便成了所有士兵中惟一沒有武器的人。當他執行「槍上肩」、「槍放下」的口令時,他的動作完美無缺,然而手裡是空的。他也參加了頭幾次的政治學習,討論時積極要求發言,大談反對帝國主義戰爭販子。他還主動製作了一張宣傳畫,把它貼在軍營里,但畫面上他號召放下一切武器,軍事法庭以煽動嘩變對他起訴。可是他那主張和平事業的長篇大論又把各位法官弄得暈頭轉向,命令對他進行心理檢查,又遲遲難以作出結論,只得把他送到我們這裡。貝德里奇很高興:他是惟一志願佩戴黑臂章的人,他還為自己能奮鬥到我們這種黑臂章而心花怒放。所以他在這裡感到十分自由自在——當然他的自由自在和洪薩的不一樣,不是以桀驁不馴的形式來表現的,恰恰相反,外表循規蹈矩,安守本分,對幹活有著純真的熱情。

其他人全都心情苦惱得多。瓦爾加,三十歲,斯洛伐克區的匈牙利族人,根本沒有民族偏見的概念,曾先後加入過幾支軍隊打仗,也嘗過戰鬥雙方各種戰俘營的滋味;有一頭紅棕頭髮的彼特拉恩,有一個兄弟因在國境通道上打死一個守兵逃到國外去了;頭腦單純的約瑟夫,來自易北河流域(習慣於像鳥兒一樣四處遨遊,因為害怕可能長期留在井下和巷道這樣的地獄裡而鬱郁不語),是個富農的兒子;二十歲的斯塔納,布拉格郊區人,發瘋般酷愛衣著打扮,他所在地的區政府曾經為他大書特書過一份報告,好像是說他在五一遊行之際酩酊大醉,然後竟故意在人行道邊,歡樂的人們眾目睽睽之下,公然小便;法律系大學生彼得·佩克尼曾在二月事件期間和一小撮同學一起,去進行反對共產黨的示威(他大約很快就知道了,在二月事件後把他開除出學校的那伙人里就有我,而且他看見我如今和他頂著同樣的罪名,和他關在一起,便成了這裡對我惟一幸災樂禍的人)。

我還可以回憶起其他一些和我共過命運的士兵,但我只想說說最主要的:那就是我最喜歡洪薩。我至今還記得我們早先的一次談話。那是一次在工作面上喘息的時候,我倆正在一起(一面給肚子胡亂填些東西)。洪薩在我膝蓋上拍了一巴掌:「喂,你,聾啞人,你到底是怎麼回事?」聾啞人,我當時實在一點也不錯是個聾啞人(心裡老是沒完沒了地在想自己的辯護詞),於是我就不厭其煩地向他解釋(我馬上很喪氣地發現自己說話矯揉造作,咬文嚼字),我是如何如何,又是為什麼會被弄到這兒來的,說到底,我實在什麼事兒也沒有。他對我說:「他媽的!我們,我們難道就應該待在這兒嗎?」當時我又想好好向他陳述一番自己的觀點(一面在尋找更自然的話語),洪薩咽下他最後一口東西,一字一頓地說:「你這麼個大個兒可真是個大傻瓜,太陽把你的腦袋都烤糊塗了。」透過這句話,我被一個鄉鎮平頭百姓的冷嘲一下子點中了,我忽然覺得自己依然自視特殊,耿耿於懷那些失去的優越權利,感到很難為情,而自己恰恰曾自以為是反對特權和嬌寵的。

隨著時間的轉移,我和洪薩接近多了(我獲得了他的器重,因為我能很快地進行心算,解決工資發放時的一切問題,從而不止一次地避免了人家對我們的算計)。有一天,他挖苦我老是泡在軍營里簡直是個傻瓜,不去利用外出的機會,他還把我拉上和他那一伙人一起走。這次外出我至今記憶猶新。當時我們一大幫子,可能有八個,其中有斯塔納,還有瓦爾加,切內克,一個從裝飾藝術系輟學的小夥子(他歸入黑類是因為堅持要在藝校里畫幾幅立體派繪畫,而現在為了蹭到某種好處,他到處都畫上大幅木炭畫來美化營房,畫的是十五世紀宗教改革戰爭中的士兵,還有大批的武器和狼牙鏈錘)。我們沒有什麼可選擇的餘地:俄斯特拉發市中心是不准我們去的;只有幾個地段可以光顧,而且那裡只有有限的幾家酒吧。那天剛到較近的一個鎮子,運氣不錯:在一個由體操館改成的大廳里正在舉行舞會,這個地方絕不在禁止之列。一看門票很便宜,我們就一窩蜂擁了進去。大廳里擺下的桌椅真不少,但人不多:算來算去,到頂也就十一二個姑娘,約摸三十來個男的,半數是從這一帶的炮兵營來的軍人。我們一進去他們就警覺起來,我們馬上產生了一種不祥的感覺:他們在盯著我們,而且還在數我們有多少人。在一張沒有人的長桌子邊,我們坐下來,並要了一瓶伏特加。但女服務員冷冷地回答我們說這兒不準賣酒精飲料,於是洪薩要了八瓶汽水;每人交給他一點錢,十分鐘後他回來時,手裡拿著三瓶朗姆酒,我們在桌子底下拿它兌進汽水杯里。這一切做得儘可能小心,因為那些炮兵在緊緊盯著我們,他們會毫不猶豫地告發我們偷偷喝酒。這裡得說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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