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路德維克 4

澤馬內克將是下屆黨組織主席,這對我真是個好消息。因為我的的確確認識他,而且滿有把握能得到他的同情,哪怕只看在我是摩拉維亞人的面上。澤馬內克實在喜歡摩拉維亞歌曲。那個時候特別流行唱民間歌曲,唱得還要帶那麼一點鄉土味,把雙手高舉過頭,而且要有一副地道的、從娘胎裡帶出來的勞動人民的模樣,這往往是出現在舞蹈的某些段落之中,並由揚琴伴奏。

算來算去理科系裡真正的摩拉維亞人就我一個,這使我多少有些特殊地位。每當有重大場合,例如集會,節日或五一節的時候,同志們就請我亮出單簧管,再加上兩三個從同學中遴選出來的愛好者,也就算可以演奏地道的摩拉維亞音樂了。於是,連著兩年(靠一支單簧管、一把小提琴和一把低音大提琴),我們參加了五一遊行。澤馬內克是個漂亮小夥子,很愛出風頭,也來加入我們的隊伍。他穿著一套借來的民族服裝,一隻胳膊向上舉著,邊走邊跳舞,嘴裡還唱著。這個生在布拉格又長在布拉格的小夥子,從來不曾到過摩拉維亞,可扮起我們那兒的人來味道十足。我滿懷友情地望著他,心裡十分高興,因為我可愛的家鄉自古以來就是民間藝術的發祥地,它的音樂居然如此受人喜愛。

再說,澤馬內克認識瑪凱塔,這又是一個有利因素。大學生活使我們三人常有機會碰在一起。有一天(我們一大群人的時候)我瞎編說,在捷克的山區里生活著一些侏儒部落;還有根有據地說是從一部科學著作里看來的,一本有關這個令人關注的問題的專著。瑪凱塔很驚訝,說是從來沒有聽說過這事。我說那沒有什麼可奇怪的:資產階級的科學當然會故意閉口不談這些侏儒的存在,因為資本家把他們像奴隸一樣來販賣。

「那麼應當好好寫篇文章揭一揭!」瑪凱塔大聲說,「為什麼沒有人寫呢?這是揭露資本家的一個很好證據!」

「也許是因為考慮到這個問題有點微妙,」我若有所思地說,「不好下筆。侏儒性愛能力特殊,所以屬於不可多得,我們共和國把他們秘密出口換取大量外匯,向法國出口最多,那些青春已過的資本家闊太太喜歡買他們去當僕人,當然其實是為了以另一種方式去糟踐他們。」

同學們都忍著不笑,他們覺得最滑稽的並不是我那胡編亂造的荒唐話,倒是瑪凱塔聽得入神的那副樣子,她總是隨時會為某事(或反對某事)挺身而出。同學們咬住嘴唇不笑,免得敗了瑪凱塔大長見識的興緻。有幾個(澤馬內克也在內,而且特別起勁)還異口同聲附和我,忙不迭證明我那關於侏儒的消息千真萬確。

我至今還記得,由於瑪凱塔當時很想知道這些侏儒究竟是什麼樣子,澤馬內克一本正經地肯定說,齊庫拉教授——瑪凱塔和同學們有幸常在學校講台上見到的那位——就是侏儒的後裔,他的父親或母親,二者中有一個是侏儒血統。據說烏爾講師曾經告訴過澤馬內克,記不清在哪個暑假,他和齊庫拉夫婦同在一家旅館下榻。那兩人相加不到三米高。一天早上,他不知夫婦倆仍在睡覺,撞進他們的房間,一下子呆住了:兩人同在床上,但不是並排,而是頭腳相連,齊庫拉蜷身在床尾,妻子睡在床頭。

「是啊,」我加以證實,「既然如此,那麼毫無疑問,不僅是齊庫拉而且他的老伴,籍貫都是捷克山區人,出身於侏儒族,原因是,一個在另一個腳下躺著睡覺是這個山區所有侏儒的返祖習慣。再說在往昔,侏儒族從來不按圓形或方形來營造棲身之所,而總是造長條形,因為不僅夫妻如此,就是整個氏系都習慣於排成串睡覺。」

在我覺得天昏地黑的時刻,當我想起那天七嘴八舌胡謅的情景時,心頭似乎閃現出一點點希望的火花。馬上就要由澤馬內克來處理我這個案子,而他既了解我愛逗樂的作風,又熟知瑪凱塔,他會理解到我寫給她的那張明信片無非是惡作劇罷了,和一個大家都挺喜歡又常和她一起鬧著玩的姑娘逗逗趣兒罷了。於是,我一遇見澤馬內克,就趕緊把我的麻煩告訴他。他仔細聽了,皺起眉頭說他會考慮的。

然而,我的日子難挨;我還和以前一樣去聽課,等待著。我老是被叫到各級黨委,他們著力於確認我是否是某個托派的嘍啰;我則竭盡所能地表示我連什麼是托洛茨基主義還不甚了了。我拚命去捕捉那些來調查的同志的每一個眼色,恨不能從中分辨出一絲信任來。偶爾也有這樣的機會,我竟至於對這樣的目光念念不忘,耐心地期待著從中迸發出一絲希望。

瑪凱塔始終迴避我。我很明白,她的那種態度和我那張明信片事件有關,所以出於自尊心,也出於懊惱,我不肯問她任何事情。不過有一天,她自己在學校走廊里把我攔住了:「我想和你談件事。」

於是,在相隔幾個月之後,我們又一起出去散步。秋天早已來臨,我們兩人都縮著脖子,裹在長長的雨衣里——那個時代大家都穿這種衣服(那是一個絕對不講美的時代)。天下著濛濛細雨,碼頭上的樹木光禿禿地一片黑色。瑪凱塔一一告訴我事情是怎麼發生的:她當時在假期培訓班,同志們和領導忽然把她找去問她是否收到一些信件。她說是。他們問是從哪兒寫來的。她說是媽媽給她寫信。還有別人給她寫嗎?偶然也有,一個同學。她說。你能說說是誰嗎?他們追問。她說了我的名字。他給你寫些什麼,這位揚同志?她聳聳肩膀,因為說實在的,她不想提起我明信片上的那幾句話。你也給他寫信嗎?他們又問。寫了,當然。她說。他寫的什麼?他們問。她躲閃地答道,談些培訓班等等的事。你喜歡培訓班嗎?他們問她。喜歡,很喜歡。她回答。那麼你這麼給他寫了嗎?是的,當然了。她答道。那麼他呢,他說什麼?他?瑪凱塔躲躲閃閃地反問,你們知道,他這個人很怪,你們要是知道他就好了。我們知道他,他們說,而且我們很想知道他給你是怎麼寫的。你能不能給我們看看他那張明信片?

「你可千萬別怪我,」瑪凱塔補上一句道,「我完全是沒法子才給他們看明信片的。」

「你不要道歉,」我對瑪凱塔說,「其實他們在找你談話以前早就知道了,不然的話,他們不可能找你去談。」

「我一點也不是想道歉,而且我也並不因為把明信片給他們看了而感到難為情,你千萬別想錯了。你是個黨員,黨有權利知道你是怎樣一個人,你是怎麼想的。」瑪凱塔反駁我說。她後來告訴我,我給她寫的內容把她嚇壞了,因為我們人人都知道托洛茨基是我們最兇惡的敵人,我們的一切奮鬥目標和生活理想,他都反對。

我又能向瑪凱塔怎麼解釋呢?我請她講下去,說說後來的情況。

瑪凱塔說他們讀了明信片的全文,露出驚愕的神態。他們問她怎麼想的。她說這太不像話了。他們問她為什麼當時不直接把明信片送到他們那兒去。她聳聳肩膀。他們問她是否不知道應該提高警惕這一條原則。她低下了頭。他們問她知道不知道黨還有很多敵人。她對他們說是知道的,可是她不認為揚同志會是……他們問她對我是不是很了解。他們問她我這個人怎麼樣。她說我這個人很怪。毫無疑問,她認為我是個可靠的共產黨員,但有的時候會講一些作為一個共產黨員不容許說的話。他們問她比如說是哪些話。她說具體記不起來了,不過她說我這個人拿什麼都不當回事。他們說這張明信片清楚地表明了這一點。她對他們說在很多問題上她都和我爭論。還有她對他們說我在會上發表的意見經常是和大家、和她不一樣的。按她的話說,我在會上非常積極熱情,但和她在一起的時候,我拿什麼都大開玩笑,對一切都嗤之以鼻。他們問她這樣的人她是不是認為還可以做共產黨員。她只是聳聳肩膀算是回答。他們問她,如果黨員全在散布希么樂觀主義是人民鴉片之類的言論,黨還能不能建設社會主義。她說黨要是這樣就不能建設社會主義了。他們對她說這就夠了。還說,她目前什麼也不要向我提起,因為他們要監視我後來寫些什麼。她告訴他們,她再也不想見到我了。他們批評她說這不對,相反她還應當繼續給我寫信,至少暫時還要寫,好讓我充分暴露。

「那麼後來你把我的信件都給他們看了?」我問瑪凱塔,我記起了自己那些感情的傾吐,心裡真覺難為情。

「我有什麼辦法?」瑪凱塔說,「可我這邊出事以後,我實在沒有心思再給你寫信了。我還不至於到喜歡給人當誘餌而跟人通信的份上!後來我只給你寄過一張明信片,以後就斷了。我不想碰見你,因為人家不許我向你透風,再說我也怕你來問我,那樣的話我就不得不硬著頭皮跟你說假話了,我說假話心裡不舒服。」

我問瑪凱塔既然這樣,今天又為什麼要來找我呢?

她說是因為澤馬內克同志的緣故。開學後的第二天,他在系裡過道上碰見她,把她帶到一間小辦公室,那是理科系黨組織的書記處。他告訴她,他已經收到一份報告,談到我給她寄明信片到培訓班的事,明信片上寫的是反黨言論。他問她究竟是哪些言論。她說了。他問她的看法如何。她聲明譴責這種言論。他說這樣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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