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3

面對信紙,他又想起了他充當西拉諾時(他現在還是西拉諾,最後一次)曾經提起的可能之樹。可能之樹:生命如其所然地呈現在一個人面前,一個很訝異、即將要邁入成人階段的人:這棵樹枝葉繁茂,處處可以聽見蜜蜂的嗡嗡鳴唱。他想他了解她為什麼一直沒有把信拿給他看:她想聽聽樹的呢喃,單獨一個人聽,不要跟他一起;因為他,讓-馬克,代表的是所有的可能性都被革除,他把她的生命削減到只剩唯一一種可能(雖然這種削減是幸福的)。她不能跟他提起這些信,因為,她一坦白,很可能立刻就會讓人明白(讓她自己明白,也讓他明白),她並不是真的那麼在意這些信提供給她的可能性,而且她就會提前把那棵樹——他告訴她的那棵被遺忘了的樹——拋到腦後。他怎麼能抱怨她呢?畢竟,是他自己想要讓她聽見枝葉呢喃的樂音。她也不過是照著讓-馬克的心愿行事。她順從了他。

面對著信紙,他心裡想:就算寫信的這趟冒險行動結束了,他也要讓這個枝葉呢喃的迴音佇留在香黛兒的心裡。他寫信告訴她,他有突發事件非得離開不可。接著,他更細膩地表達他想說的話:「這次離開真的是之前沒有預料到的嗎?或者應該說,我前面幾封信之所以寫得很含糊,就是因為我知道這些信不會有後續?就是因為我要離開已經是個確定的事實,我才能完全坦白地跟你說,不是嗎?」

離開。沒錯,這是唯一可能的解決辦法,可是去哪裡呢?他一直在想。不提目的地嗎?這似乎太神秘浪漫了。或者就支支吾吾地一帶而過。的確,他這個人應該留在暗處,這也就是為什麼他無法解釋他必須離開的原因,因為這些原因會把寫信的人的假想身份暴露出來,例如,他的職業。不過,他要用很自然的方式提到他去哪裡。法國的一個城市?不。這還不足以構成中斷信件的理由。必須到更遠的地方去。紐約?墨西哥?日本?這顯得有點蹊蹺。要想一個外國城市,很普通,可是又不太遠。倫敦!對啦;他覺得這個地點很合邏輯、也很自然,他不禁暗暗笑了:的確,我能去的地方就只有倫敦。立刻他問自己:為什麼只有倫敦讓我覺得這麼自然?他立刻就會回憶起那個倫敦男人,他是香黛兒和他常常拿來開玩笑的對象,這個沒事喜歡招惹女人的男人,以前給過香黛兒他的名片。英國人、不列顛人,讓-馬克給了他一個綽號,叫做「不列癲人」。還不錯:倫敦,一個淫蕩夢想之都。這位陌生的仰慕者就要消融在那個國度狂歡作樂的人群中、漁獵美色的人群中、勾搭異性的人潮中,消融在色情狂、性變態、登徒子中;他就要在那個國度里永遠消失。

他心裡還想:倫敦這個詞,他要把它當做一種簽名寫在信里,就像是他和香黛兒的對話所留存下來的似有若無的痕迹。在沉默中,他忍不住揶揄自己:他要一直當個陌生人,身份莫測,因為這個遊戲必須要這麼玩。然而,有一股相反的慾望——這股慾望完全沒有來由、沒有什麼道理可說、非理性的、秘密的,甚至還有一點愚蠢的——煽動他不要讓人家完全無法看穿,煽動他要留一個暗號,要在某處藏一個密碼,好讓特別敏銳的、陌生的觀察者能夠把他的身份指認出來。

當他下樓梯把信放進信箱的時候,聽見了幾聲刺耳的哭鬧聲。到了樓下,他看見那些人:一個女人和三個小孩站在一排門鈴按鈕前面。他經過他們身邊,走向前面牆上排成一列的信箱。當他轉過身,就看見那個女人按的鈴就是寫著他的名字和香黛兒的名字的。

「您要找誰?」他問。

那女人說了一個名字。

「就是我!」

她往後退了一步,瞧著他,用誇張的口吻讚歎著,說:「是您!喔,很高興認識您!我是香黛兒的大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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