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世鈞的舅父馮菊蓀到南京來,目的雖然是避壽,世鈞家裏還是替他預備下了壽筵,不過沒有驚動別的親友,只有他們自己家裏幾個人。沈太太不免又有一番忙碌。她覺得她自從嫁過來就沒有過過這樣順心的日子。兄弟這時候來得正好,給他看看,自己委屈了一輩子,居然還有這樣一步老運。

菊蓀帶了幾聽外國貨的糖果餅乾來,說:「這是我們家少奶奶帶給她乾兒子的。」小健因為一生下來就身體孱弱,怕養不大,所以認了許多乾娘,菊蓀的媳婦也是他的乾娘之一。有人惦記小健,大少奶奶總是高興的,說等小健病好了,一定照個相片帶去給乾娘看。

菊蓀見到嘯桐,心裡便對自己說:「像我們這樣年紀的人,就是不能生病。一場大病下來,簡直就老得不像樣子了!」嘯桐也想道:「菊蓀這副假牙假齒裝壞了,簡直變成個癟嘴老太婆了嗎!上次看見他也還不是這個樣子。」雖如此,郎舅二人久別重逢,心裡還是有無限喜悅。菊蓀問起他的病情,嘯桐道:「現在已經好多了,就只有左手一支手指還是麻木的。」菊蓀道:「上次我聽見說你病了,我就想來看你的,那時候你還住在那邊,我想著你們姨太太是不歡迎我上門的。她對我很有點誤會吧?我想你給她罰跪的時候,一定把什麼都推到我身上了。」

嘯桐只是笑。提起當年那一段事跡,就是他到上海去遊玩,姨太太追了去和他大鬧那一回事,他不免有點神往。和菊蓀談起那一個時期他們「跌宕歡場」的經歷,感慨很多。他忽然想起來問菊蓀:「有一個李璐你記得不記得?」他一句話還沒說完,菊蓀便把大腿一拍,道:「差點忘了——我告訴你一個新聞,不過也不是新聞了,已經是好兩年前的事了。有一次我聽見人說,李璐嫁了人又出來了,也不做舞女了,簡直就是個私娼。我就說,我倒要去看看,看她還搭架子不搭!」嘯桐笑道:「去了沒有呢?」菊蓀笑道:「後來也沒去,到底上了年紀的人,火氣不那麼大了,那要照我從前的脾氣,非得去出出氣不可!」

他們從前剛認識李璐那時候,她風頭很健,菊蓀一向自命為「老白相」,他帶著別人出去玩,決不會叫人家花冤枉錢的,但是嘯桐在李璐身上花了好些錢也沒有什麼收穫,結果還弄得不歡而散,菊蓀第一個認為大失面子,現在提起來還是恨恨的。

嘯桐聽到李璐的近況,也覺得很是快心。他嘆息著說:「想不到這個人墮落得這樣快!」菊蓀抖著腿笑道:「看樣子,你還對她很有意思呢。」嘯桐笑道:「不是,我告訴你我怎麼忽然想起這個人來。我新近看見一個女孩子,長得非常像她。」菊蓀嘻嘻地笑著道:「哦,在哪兒看見的?你新近又出去玩過?」嘯桐笑道:「別胡說,這是人家一個小姐,長得可真像她,也是從上海來的。」菊蓀道:「可會是她的妹妹,我記得李璐有好幾個妹妹,不過那時候都是些拖鼻涕丫頭。」嘯桐道:「李璐本來姓什麼,不是真姓李吧?」菊蓀道:「她姓顧。」嘯桐不由得怔了怔,道:「那就是了!這人也姓顧。」菊蓀道:「長得怎麼樣?」嘯桐很矛盾地說道:「我也沒看仔細。還不難看吧。」菊蓀道:「生在這種人家,除非是真醜,要不然一定還是吃這碗飯的。」菊蓀很感興趣似的,盡著追問他是在哪兒見到的這位小姐,似乎很想去揭穿這個騙局,作為一種報復。嘯桐只含糊地回說是在朋友家碰見的,他不大願意說出來是他自己兒子帶到家裏來的。

那天晚上,旁邊沒人的時候,他便和他太太說:「你說這事情怪不怪。那位顧小姐我一看見她就覺得很眼熟,我說像誰呢,就像菊蓀從前認識的一個舞女。那人可巧也姓顧——剛才我聽見菊蓀說的。還說那人現在也不做舞女了,更流落了。這顧小姐一定跟她是一家。想必是姊妹了,要不然決沒有這樣像。」沈太太起初聽了這話,一時腦子裏沒有轉過來,只是「嗯,嗯,哦,哦」的應著。再一想,不對了,心裡暗暗的吃了一驚,忙道:「真有這種事情?」嘯桐道:「還是假的?」沈太太道:「那顧小姐我看她倒挺好的,真看不出來!」嘯桐道:「你懂得些什麼,她們那種人,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要騙騙你們這種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老太太們,還不容易!」說得沈太太啞口無言。

嘯桐又道:「世鈞不知道可曉得她的底細。」沈太太道:「他哪兒會知道人家家裏這些事情?他跟那顧小姐也不過是同事。」嘯桐哼了一聲道:「同事!」他連世鈞都懷疑起來了。但是到底愛子心切,自己又把話說回來了,道:「就算她現在是個女職員吧,從前也還不知幹過什麼——這種人家出身的人,除非長得真醜,長大了總是吃這碗飯的。」沈太太又是半晌說不出話來。她只有把這件事情往叔惠身上推,因道:「我看,這事情要是真的,倒是得告訴許家少爺一聲,點醒他一下。我聽見世鈞說,她是許家少爺的朋友。」嘯桐道:「許叔惠我倒是很器重他的,要照這樣,那我真替他可惜,年紀輕輕的,去跟這樣一個女人攪在一起。」沈太太道:「我想他一定是不知道。其實究竟是不是,我們也還不能斷定。」嘯桐半天不言語。末了也只淡淡地說了一聲:「其實要打聽起來還不容易麼?不過既然跟我們不相干,也就不必去管它了。」

沈太太盤算了一晚上。她想跟世鈞好好地談談。她正這樣想著,剛巧世鈞也想找個機會跟她長談一下,把曼楨和他的婚約向她公開。這一天上午,沈太太獨自在起坐間裏,拿著兩隻錫蠟台在那裏擦著。年關將近了,香爐蠟台這些東西都拿出來了。世鈞走進來,在她對面坐下了,笑道:「舅舅怎麼才來兩天就要走了?」沈太太道:「快過年了,人家家裏也有事情。」世鈞道:「我送舅舅到上海去。」沈太太頓了一頓方才微笑道:「反正一天到晚就惦記著要到上海去。」世鈞微笑著不作聲,沈太太便又笑著代他加以解釋,道:「我知道,你們在上海住慣了的人,到別處待著總嫌悶得慌。你就去玩兩天,不過早點回來就是了,到了年底,店裏也要結帳,家裏也還有好些事情。」世鈞「唔」了一聲。

他老坐在那裏不走,想出一些閒話來跟她說。閒談了一會,沈太太忽然問道:「你跟顧小姐熟不熟?」世鈞不禁心跳起來了。他想她一定是有意的,特地引到這個題目上去,免得他要說又說不出口。母親真待他太好了。他可以趁此就把實話說出來了。但是她不容他開口,便接連著說下去道:「我問你不是為別的,昨天晚上你爸爸跟我說,說這顧小姐長得非常像他從前見過的一個舞女。」跟著就把那些話一一告訴了他,說那舞女也姓顧,和顧小姐一定是姊妹;那舞女,父親說是舅舅認識的,也說不定是他自己相好的,卻推在舅舅身上。世鈞聽了,半晌說不出話來。他定了定神,方道:「我想,爸爸也不過是隨便猜測的話,怎麼見得就是的,天下長得像的人也很多——」沈太太笑道:「是呀,同姓的人也多得很,不過剛巧兩樁巧事湊在一起,所以也不怪你爸爸疑心。」世鈞道:「顧小姐家裏我去過的,他家裏弟弟妹妹很多,她父親已經去世了,就一個母親,還有個祖母。完全是個規規矩矩的人家。那絕對沒有這種事情的。」沈太太皺著眉說道:「我也說是不像呀,我看這小姐挺好的嘛!不過你爸爸就是這種囫圇脾氣,他心裡先有了這樣一個成見,你跟他一輩子也說不清楚的。要不然從前怎麼為一點芝麻大的事情就嘔氣呢?再給姨太太在中間一挑唆,誰還說得進話去呀?」

世鈞聽她的口吻可以聽得出來,他和曼楨的事情是瞞不過她的,她完全知道了。曼楨住在這裡的時候,沈太太倒是一點也沒露出來,世鈞卻低估了她,沒想到她還有這點做工。其實舊式婦女別的不會,「裝佯」總會的,因為對自己的感情一向抑制慣了,要她們不動聲色,假作癡聾,在她們是很自然的事,並不感到困難。

沈太太又道:「你爸爸說你不曉得可知道顧小姐的底細,我說:『他哪兒知道呀,這顧小姐是叔惠先認識的,是叔惠的朋友。』你爸爸也真可笑,先那麼喜歡叔惠,馬上就翻過來說他不好,說他年紀輕輕的,不上進。」

世鈞不語。沈太太沉默了一會,又低聲道:「你明天看見叔惠,你勸勸他。」世鈞冷冷地道:「這是各人自己的事情,朋友勸有什麼用——不要說是朋友,就是家裏人干涉也沒用的。」沈太太被他說得作聲不得。

世鈞自己也覺得他剛才那兩句話太冷酷了,不該對母親這樣,因此又把聲音放和緩了些,微笑望著她說道:「媽,你不是主張婚姻自主的麼?」沈太太道:「是的,不錯,可是——總得是個好人家的女孩子呀。」世鈞又不耐煩起來,道:「剛才我不是說了,她家裏絕對沒有這種事情的。」沈太太沒說什麼。兩人默然對坐著,後來一個女傭走進來說:「舅老爺找二少爺去跟他下棋。」世鈞便走開了。從此就沒再提這個話。

沈太太就好像自己幹下了什麼虧心事似的,一直有點心虛,在她丈夫和兄弟面前也是未語先笑,分外地陪小心。菊蓀本來說第二天要動身,世鈞說好了要送他去。沈太太打發人去買了板鴨、鴨肫,和南京出名的灶糖、松子糕,湊成四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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