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曼楨病好了,回到辦公室裏來的第一天,叔惠那天恰巧有人請吃飯——有一個同事和他賭東道賭輸了,請他吃西餐。曼楨和世鈞單獨出去吃飯,這還是第一次。起初覺得很不慣,叔惠彷彿是他們這一個小集團的靈魂似的,少了他,馬上就顯得靜悄悄的,只聽見碗盞的聲音。

今天這小館子裏生意也特別冷清,管帳的女人坐在櫃台上沒事做,眼光不住地向他們這邊射過來。也許這不過是世鈞的心理作用,總好像人家今天對他們特別注意。那女人大概是此地的老闆娘,燙著頭髮,額前留著稀稀的幾根前劉海。總是看見她在那裏織絨線,織一件大紅絨線衫。今天天氣暖了,她換了一件短袖子的二藍竹布旗袍,露出一大截肥白的胳膊,壓在那大紅絨線上面,鮮艷奪目。胳膊上還戴著一隻翠綠燒料鐲子。世鈞笑向曼楨道:「今天真暖和。」曼楨道:「簡直熱。」一面說,一面脫大衣。

世鈞道:「那天我看見你弟弟。」曼楨笑道:「那是我頂小的一個弟弟。」世鈞道:「你們一共姊妹幾個?」曼楨笑道:「一共六個呢。」世鈞笑道:「你是頂大的麼?」曼楨道:「不,我是第二個。」世鈞道:「還以為你是頂大的呢。」曼楨笑道:「為什麼?」世鈞道:「因為你像是從小做姊姊做慣了的,總是你照應人。」曼楨笑了一笑。桌上有一圈一圈茶杯燙的跡子,她把手指順著那些白跡子畫圈圈,一面畫,一面說道:「我猜你一定是獨養兒子。」世鈞笑道:「哦?因為你覺得我是嬌生慣養,慣壞了的,是不是?」曼楨並不回答他的話,只說:「你即使有姊妹,也只有姊妹,沒有哥哥弟弟。」世鈞笑道:「剛巧猜錯了,我有一個哥哥,不過已經故世了。除了父親母親,就只有一個嫂嫂,一個侄兒,他家裏一直住在南京的,不過並不是南京人。」他問她是什麼地方人,她說是六安州人。世鈞道:「那就是那出茶葉的地方,你到那兒去過沒有?」曼楨道:「我父親下葬的那年,去過一次。」世鈞道:「哦,你父親已經不在了。」曼楨道:「我十四歲的時候,他就死了。」

話說到這裡,已經到了她那個秘密的邊緣上。世鈞是根本不相信她有什麼瞞人的事,但是這時候突然有一種靜默的空氣,使他不能不承認這秘密的存在。但是她如果不告訴他,他決不願意問的。而且說老實話,他簡直有點不願意知道。難道叔惠所猜測的竟是可能的——這情形好像比叔惠所想的更壞。而她表面上是這樣單純可愛的一個人,簡直不能想像。

他裝出閒適的神氣,夾了一筷子菜吃,可是菜吃到嘴裡,木膚膚的,一點滋味也沒有。搭訕著拿起一瓶番茄醬,想倒上一點,可是番茄醬這樣東西向來是這樣,可以倒上半天也倒不出,一出來就是一大堆。他一看,已經多得不可收拾,通紅的,把一碗飯都蓋沒了。櫃台上的老闆娘又向他們這邊桌上狠狠地看了兩眼;這一次,卻不是出於一種善意的關切了。

曼楨並沒有注意到這些。她好像是下了決心要把她家裏的情形和他說一說。一度沉默過之後,她就又帶著微笑開口說道:「我父親從前是在一個書局裏做事的,家裏這麼許多人,上面還有我祖母,就靠著他那點薪水過活。我父親一死,家裏簡直不得了。那時候我們都還不懂事呢,只有我姊姊一個人年紀大些。從那時候起,我們家裏就靠著姊姊一個人了。」世鈞聽到這裡,也有點明白了。

曼楨又繼續說下去,道:「我姊姊那時候中學還沒有畢業,想出去做事,有什麼事是她能做的呢?就是找得到事,錢也不會多,不會夠她養家的。只有去做舞女。」世鈞道:「那也沒有什麼,舞女也有各種各樣的,全在乎自己。」曼楨頓了一頓,方才微笑著說:「舞女當然也有好的,可是照那樣子,可養活不了一大家子人呢!」世鈞就也無話可說了。曼楨又道:「反正一走上這條路,總是一個下坡路,除非這人是特別有手段的——我姊姊呢又不是那種人,她其實是很忠厚的。」說到這裡,世鈞聽她的嗓音已經哽著,他一時也想不出什麼話來安慰她,只微笑著說了聲,「你不要難過。」曼楨扶起筷子挑著飯,低著頭盡在飯裏找稗子,一粒一粒撿出來。半晌,忽道:「你不要告訴叔惠。」世鈞應了一聲。他本來就沒打算跟叔惠說。倒不是為別的,只是因為他無法解釋怎麼曼楨會把這些事情統統告訴他了。她認識叔惠在認識他之前,她倒不告訴叔惠。曼楨這時候卻也想到了這一層,覺得自己剛才那句話很不妥當,因此倒又紅了臉。因道:「其實我倒是一直想告訴他的,也不知怎麼的……一直也沒說。」世鈞點點頭道:「我想你告訴叔惠不要緊的,他一定能夠懂得的。你姊姊是為家庭犧牲了,根本是沒辦法的事情。」

曼楨向來最怕提起她家裏這些事情。這一天她破例對世鈞說上這麼許多話,當天回家的時候,心裡便覺得很慘淡。她家裏現在住著的一幢房子,還是她姊姊從前和一個人同居的時候,人家給頂下來的。後來和那人分開了,就沒有再出來做了。她蛻變為一個二路交際花,這樣比較實惠些,但是身價更不如前了。有時候被人誤認為舞女,她總是很高興。

曼楨走進衖堂,她那個最小的弟弟名叫傑民,正在衖堂裏踢毽子,看見她就喊:「二姊,媽回來了!」他們母親是在清明節前到原籍去上墳的。曼楨聽見說回來了,倒是很高興。她從後門走進去,她弟弟也一路踢著毽子跟了進去。小大姐阿寶正在廚房裏開啤酒,桌上放著兩隻大玻璃杯。曼楨便皺著眉頭向她弟弟說道:「噯喲,你小心點罷,不要砸了東西!要踢還是到外頭踢去。」

阿寶在那裏開啤酒,總是有客人在這裡。同時又聽見一隻無線電哇啦哇啦唱得非常響,可以知道她姊姊的房門是開著的。她便站在廚房門口向裏望了一望,沒有直接走進去。阿寶便說:「沒有什麼人,王先生也沒有來,只有他一個朋友姓祝的,倒來了有一會了。」傑民在旁邊補充了一句:「喏,就是那個笑起來像貓,不笑像老鼠的那個人。」曼楨不由得噗哧一笑,道:「胡說!一個人怎麼能夠又像貓,又像老鼠。」說著,便從廚房裏走了進去,經過她姊姊曼璐的房間,很快地走上樓梯。

曼璐原來並不在房間裏,卻在樓梯口打電話。她那條嗓子和無線電裏的歌喉同樣地尖銳刺耳,同樣地嬌滴滴的,同樣地聲震屋瓦。她大聲說道:「你到底來不來?你不來你小心點兒!」她站在那裏,電話底下掛著一本電話簿子,她扳住那沉重的電話簿子連連搖撼著,身體便隨著那勢子連連扭了兩扭。她穿著一件蘋果綠軟緞長旗袍,倒有八成新,只是腰際有一個黑隱隱的手印,那是跳舞的時候人家手汗印上去的。衣裳上忽然現出這樣一隻淡黑色的手印,看上去卻有一些恐怖的意味。頭髮亂蓬蓬的還沒梳過,臉上卻已經是全部舞台化妝,紅的鮮紅,黑的墨黑,眼圈上抹著藍色的油膏,遠看固然是美麗的,近看便覺得面目猙獰。曼楨在樓梯上和她擦身而過,簡直有點恍恍惚惚的,再也不能相信這是她的姊姊。曼璐正在向電話裏說:「老祝早來了,等了你半天了!……放屁!我要他陪我!……謝謝吧,我前世沒人要,也用不著你替我作媒!」她笑起來了。她是最近方才採用這種笑聲的,笑得哈哈的,彷彿有人在那裏膈肢她似的。然而,很奇異地,那笑聲並不怎樣富於挑撥性;相反地,倒有一些蒼老的意味。曼楨真怕聽到那聲音。

曼楨急急地走上樓去。樓上完全是另外一個世界。她母親坐在房間裏,四面圍繞著網籃、包袱、鋪蓋卷。她母親一面整理東西,一面和祖母敘著別後的情形。曼楨上前去叫了一聲「媽」。她母親笑嘻嘻地應了一聲,一雙眼睛直向她臉上打量著,彷彿有什麼話要說似的,卻也沒有說出口。曼楨倒有點覺得奇怪。她祖母在旁邊說:「曼楨前兩天發寒熱,睡了好兩天呢。」她母親道:「怪不得瘦了些了。」說著,又笑瞇瞇地向她看著。曼楨問起墳上的情形,她母親嘆息著告訴她,幾年沒回去,樹都給人砍了,看墳的也不管事。數說了一回,忽然想起來向曼楨的祖母說:「媽不是一直想吃家鄉的東西麼?這回我除了茶葉,還帶了些烘糕來,還有麻餅,還有炒米粉。」說著,便窸窸窣窣在網籃裏掏摸,又向曼楨道:「你們小時候不是頂喜歡吃炒米粉麼?」

曼楨的祖母說要找一隻不透氣的餅乾筒裝這些糕餅,到隔壁房間裏去找,她一走開,曼楨的母親便走到書桌跟前,把桌上的東西清理了一下,說:「我不在家裏,你又病了,幾個小孩就把這地方糟蹋得不像樣子。」這書桌的玻璃下壓著幾張小照片,是曼楨上次在郊外拍的,內中有一張是和叔惠並肩站著的,也有叔惠單獨一個人的——世鈞的一張她另外收起來了,沒有放在外面。曼楨的母親彎腰看了看,便隨口問道:「你這是在哪兒照的?」又指了指叔惠,問:「這是什麼人?」雖然做出那漫不經心的口吻,問出這句話之後,卻立刻雙眸炯炯十分注意地望著她,看她臉上的表情有無變化。曼楨這才明白過來,母親剛才為什麼老是那樣笑不嗤嗤朝她看著。大概母親一回來就看到這兩張照片了,雖然是極普通的照片,她卻寄託了無限的希望在上面。父母為子女打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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