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一回 折雄狐片言杜禍 看人彘少主驚心

卻說呂后因高祖駕崩,意欲盡誅諸將,竟將喪事擱起,獨召一心腹要人,入宮密商。這人姓名,就是辟陽侯審食其。食其與高祖同里,本沒有甚麼才幹,不過面目文秀,口齒伶俐,夤緣迎合,是他特長。高祖起兵以後,因家中無人照應,乃用為舍人,叫他代理家務。食其得了這個美差,便在高祖家中,廝混度日。高祖出外未歸,家政統由呂后主持,呂后如何說,食其便如何行,唯唯諾諾,奉命維謹,引得呂后格外喜歡。於是日夕聚談,視若親人,漸漸的眉來眼去,漸漸的目逗心挑,太公已經年老,來管甚麼閑事,一子一女,又皆幼稚,怎曉得他秘密情腸?他兩人互相勾搭,居然入彀,瞞過那老翁幼兒,竟演了一出露水緣。這是高祖性情慷慨,所以把愛妻禁臠,贈送他人。一番偷試,便成習慣,好在高祖由東入西,去路越遠,音信越稀,兩人樂得相親相愛,雙宿雙飛。及高祖兵敗彭城,家屬被擄,食其仍然隨著,不肯捨去,無非為了呂后一人,願同生死。好算有情。呂后與太公被拘三年,食其日夕不離,私幸項王未嘗虐待,沒有甚麼刑具,拘攣肢體,因此兩人仍得續歡,無甚痛苦。到了鴻溝議約,脫囚歸漢,兩人相從入關,高祖又與項王角逐江淮,毫不知他有私通情事。兩人情好越深,儼如一對患難夫妻,晝夜不舍。既而項氏破滅,高祖稱帝,所有從龍諸將,依次加封,呂后遂從中慫恿,乞封食其。高祖也道他保護家屬,確有功勞,因封為辟陽侯。床笫功勞,更增十倍。

食其喜出望外,感念呂后,幾乎銘心刻骨,從此入侍深宮,較前出力。呂后老且益淫,只避了高祖一雙眼睛,鎮日里偷寒送暖,推食解衣。高祖又時常出征,並有戚夫人為伴,不嫌寂寞,但教呂后不去纏擾,已是如願以償。呂后安居宮中,巴不得高祖不來,好與食其同夢。有幾個宮娥彩女,明知呂后暗通食其,也不敢漏泄春光,且更幫兩人做了引線,好得些意外賞錢。所以高祖戴著綠巾,到死尚未知曉。惟呂后淫妒性成,見了高祖已死,便即起了殺心,一是欲保全太子,二是欲保全情人。他想遺臣殺盡,自然無人為難,可以任所欲為。當下召入食其,與他計議道:「主上已經歸天,本擬頒布遺詔,立嗣舉喪,但恐內外功臣,各懷異志,若知主上崩逝,未必肯屈事少主,我欲秘不發喪,佯稱主上病重,召集功臣,受遺輔政,一面埋伏甲士,把他悉數殺死,汝以為可好否?」食其聽著,倒也暗暗吃驚,轉思功臣誅夷,與自己亦有益處,因即信口贊成,惟尚恐機謀不慎,反致受害,所以除贊成外,更勸呂后慎密行事。

呂后也未免膽小,復召乃兄呂釋之等入商。釋之也與食其同意,故一時未敢發作。轉眼間已閱三日,朝臣俱啟猜疑,不過沒有的確消息。獨曲周侯酈商子寄,素與釋之子祿,鬥雞走馬,互相往來,祿私與談及宮中秘事,寄亟回家報告乃父。乃父商愕然驚起,匆匆趨出,徑往辟陽侯宅中,見了審食其,屏人與語道:「足下禍在旦夕了!」食其本懷著鬼胎,驀聞此言,不由的嚇了一跳,慌忙問為何事?商低聲說道:「主上升遐,已有四日,宮中秘不發喪,且欲盡誅諸將。試問諸將果能盡誅么?現在灌嬰領兵十萬,駐守滎陽,陳平又奉有詔令,往助灌嬰,樊噲死否,尚未可知,周勃代噲為將。北徇燕代,這都是佐命功臣,倘聞朝內諸將,有被誅消息,必然連兵西向,來攻關中。大臣內畔,諸將外入,皇后太子,不亡何待?足下素參宮議,何人不曉,當此危急存亡的時候,未嘗進諫,他人必疑足下同謀,將與足下拚命,足下家族,還能保全么?」怵心之語。食其囁嚅道:「我……我實未預聞此事!外間既有此謠傳,我當稟明皇后便了。」還想抵賴。

商乃告別,食其忙入宮告知呂后。呂后一想,風聲已泄,計不得行,只好作為罷論,惟囑食其轉告酈商,切勿喧傳。食其自然應命,往與酈商說知。商本意在安全內外,怎肯輕說出去,當令食其返報呂后,盡請放懷。呂后乃傳令發喪,聽大臣入宮哭靈。總計高祖告崩,已四日有餘了。棺殮以後,不到二旬,便即奉葬長安城北,號為長陵。群臣進說道:「先帝起自細微,撥亂反正,平定天下,為漢太祖,功德最高,應上尊號為高皇帝。」皇太子依議定謚,後世遂稱為高帝,亦稱高祖。又越二日,太子盈嗣踐帝位,年甫一十七歲,尊呂后為皇太后,賞功赦罪,布德行仁,後來廟謚曰惠,故沿稱惠帝。

喜詔一頒,四方逖聽,燕王盧綰,聞樊噲率兵出擊,本不欲與漢兵對仗,自率宮人家屬數千騎,避居長城下,擬俟高祖病癒,入朝謝罪。及惠帝嗣立的消息,傳達朔方,料知太子登基,呂后必專國政,何苦自來尋死,遂率眾投奔匈奴,匈奴使為東胡盧王。事見後文。

惟樊噲到了燕地,綰已避去,燕人原未嘗從反,不勞征討,自然畏服。噲進駐薊南,正擬再出追綰,忽有一使人持節到來,叫他臨壇受詔。噲問壇在何處?使人答稱在數里外。噲亦不知何因,只好隨著使人,前去受命。行了數里,已至壇前,望見陳平登壇宣敕,不得不跪下聽詔。才聽得一小半,突有武士數名,從壇下突出,把噲撳住,反接兩手,綁縛起來。噲正要喧嚷,那陳平已讀完敕文,三腳兩步的走到壇下,將噲扶起,與他附耳說了數語,噲方才無言。當由平指麾武士,把噲送入檻車。噲手下只有數人,見噲被拿,便欲返身跑去,可巧周勃瞧著,出來喝住,命與偕行。於是勃與平相別,向北自去,平押噲同走,向西自歸。這也是陳平達權的妙計。可謂六齣以外又是一出。勃馳至噲營,取出詔書,曉示將士,將士等素重周勃,又見他奉詔代將,倒也不敢違慢,相率聽令。勃得安然接任,並無他患。獨陳平押著樊噲,將要入關,才接到高祖後詔,命他前往滎陽,幫助灌嬰,所有樊噲首級,但速著人送入都中。平與詔使本來相識,當即與他密談意見,詔使也佩服平謀,且知高祖病已垂危,不妨緩復,索性與平同宿驛中。逍遙了兩三日,果然高祖駕崩的音耗,傳將出來。平一得風聲,急忙出驛先行,使詔使代押樊噲,隨後繼進。詔使尚欲細問,那知平已加了一鞭,如風馳電掣一般,趕入關中去了。又要作怪。

看官聽說!陳平不急誅噲,無非為了呂后姊妹。幸而預先料著,尚把噲命保留,但噲已被辱,噲妻呂媭,或再從中進讒,仍然不美,不如趕緊入宮,相機防備為是。畢竟多智。計畫一定,刻不容緩,因此匆匆入都,直至宮中,向高祖靈前下跪,且拜且哭,淚下如雨。呂后一見陳平,急向帷中撲出,問明樊噲下落,平始收淚答說道:「臣奉詔往斬樊噲,因念噲有大功,不敢加刑,但將噲押解來京,聽候發落。」呂后聽了,方轉怒為喜道:「究竟君能顧大局,不亂從命,惟噲今在何處?」平又答道:「臣聞先帝駕崩,故急來奔喪,噲亦不日可到了。」呂后大悅,便令平出外休息。平復道:「現值宮中大喪,臣願留充宿衛。」呂后道:「君跋涉過勞,不應再來值宿,且去休息數天,入衛未遲。」平頓首固請道:「儲君新立,國是未定,臣受先帝厚恩,理宜為儲君效力,上答先帝,怎敢自憚勞苦呢!」呂后不便再卻,且聽他聲聲口口,顧念嗣君,心下愈覺感激,乃溫言獎勵道:「忠誠如君,世所罕有,現在嗣主年少,隨時需人指導,敢煩君為郎中令,傅相嗣主,使我釋憂,便是君不忘先帝了!」平即受職謝恩,起身告退。

甫經趨出,那呂媭已經進來,至呂后前哭訴噲冤,並言陳平實主謀殺噲,應該加罪。呂后怫然道:「汝亦太錯怪好人,他要殺噲,噲死久了,為何把他押解進來?」呂媭道:「他聞先帝駕崩,所以變計,這正是他的狡猾,不可輕信。」呂后道:「此去到燕,路隔好幾千里,往返須閱數旬,當時先帝尚存,曾命他立斬噲首,他若斬噲,亦不得責他專擅。奈何說他聞信變計呢?況汝我在都,尚不能設法解救,幸得他保全噲命,帶同入京,如此厚惠,正當感謝,想汝亦有天良,為什麼恩將仇報哩?」這一番話,駁得呂媭啞口無言,只好退去。未幾樊噲解到,由呂后下了赦令,將噲釋囚。噲入宮拜謝,呂后道:「汝的性命,究虧何人保護?」噲答稱是太后隆恩。呂后道:「此外尚有他人否?」噲記起陳平附耳密言,自然感念,便即答稱陳平。呂后笑道:「汝倒還有良心,不似汝妻痴狂哩!」都不出陳平所料。噲乃轉向陳平道謝。聰明人究佔便宜,平非但無禍,反且從此邀寵了。

惟呂太后既得專權,自思前時謀誅諸將,不獲告成,原是無可如何,若宮中內政,由我主持,平生所最切齒的,無過戚姬,此番卻在我手中,管教她活命不成。當下吩咐宮役,先將戚姬從嚴處置,援照髠鉗為奴的刑律,加她身上。可憐戚姬的萬縷青絲,盡被宮役拔去,還要她卸下宮裝,改服赭衣,驅入永巷內圈禁,勒令舂米,日有定限。戚姬只知彈唱,未嫻井臼,一雙柔荑的玉手,怎能禁得起一個米杵?偏是太后苛令,甚是森嚴,欲要不遵,實無別法。何不自盡。沒奈何勉力掙扎,攜杵學舂,舂一回,哭一回,又編成一歌,且哭且唱道:

子為王,母為虜!終日舂薄暮,常與死相伍!相離三千里,誰當使告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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