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篇 【團欒】

回憶大陸的生活真像是一場春夢。太明回到臺灣以後,心理上雖然安定了不少,但同時也使他感到相當麻煩,他在基隆上岸的時候,內心就發生這樣的感覺。

他對於水上警察局和海關的檢查,雖然沒有遇到特殊的麻煩,但那種過於嚴密的檢查,的確使人望而生畏的。他雖然沒有做過什麼虧心事,但心理上總難免有些恐惶,尤其當他站在刑警人員的面前時,全身不由自主地會戰慄起來。在自由豁達的空氣中生活慣了的他,這時宛如從遼闊的天空中,突然迷失於狹隘的岐途上似地,使他感到窒息;直到他搭上由基隆駛出的火車以前,這種感覺始終纏繞著他的周圍。

在台北下車的時候,他突然發現一個目光銳利膚色微黝的男子,而且以後無論在公共汽車或茶室中,那男子總是形影不離地跟著他。他到西門市場去購物,依然發現那男子在他的身邊,因此他斷定那男子一定是追蹤他的。他心理很不愉快,便改變了在台北逗留的計劃,匆匆地回家去了。

當他抵達那懷念已久的故鄉的車站時,因事先並未通知家人,所以沒有人來迎接他。誰知他到行李房去領行李的時候,站長去告訴了他一個不愉快的消息:說是有人要他轉告他,要他立即到派出所去一趟。

太明心理雖然很奇怪,但他也只得依照站長的話,到派出所去了。誰知他到了那兒,並沒有什麼重要的事,派出所的警員對他很殷勤,只問了他一些關於中國大陸的情形,這也算不得什麼調查,不久,太明便離開派出所,逕自回家去了。

家鄉的人見太明正當大陸風雲日緊的時候安然歸來,大家都喜出望外。村子裡以前從未有過遠涉重洋到大陸去的人,因此僅憑太明從大陸回來這一點,就引起村人一陣大大的騷亂,這些騷亂的人們心目中,大家都存著崇敬太明的心理。尤其因為他曾經擔任高級中學的教員(這在當時臺灣相當於高等文官),所以村人的騷亂益發厲害。不久,村子裡便傳遍了太明歸來的消息。

從太明回家的那一天起,親戚、朋友便紛紛地來探詢中國大陸的情形,太明為接待這些人,弄得疲憊不堪。他回家的第二日中午,突然有一個警員來訪問他,並且和他同進午餐。太明從抵家以後,心理上似乎總覺得有人在追蹤他,因此那警員的來訪,益發使他感到不安,他似乎覺得四周的環境,都在不斷緊緊地逼迫他,使他感到窒息、苦悶,並且意識到家鄉已不再像以前那樣可以安居樂業了。但那警員卻不管太明心裡怎麼想,只顧自己問長問短,直等問夠了才離去。

太明回家以後,周圍所發生的事,並非每件都使的他稱心滿意的。不過,村子裡的情形已和從前大不相同,一切顯得煥然一新,而且極有生氣:油加莉樹已長得很高,馬路也拓寬了,每天有四、五班公共汽車在這些寬闊的馬路上駛過,雖然車身都很破舊,但卻使村子裡憑添不少現代文明的氣息。此外,青年人也顯著地增加了,他們都和太明不相識的,必須問起他們的家長,才知道他們是誰家的子弟。和胡家來往的人,也都各自有了變化,令人有不勝今昔之感:鴉片桶已於三年前去世:阿三也接著於去年物故;阿四已戒絕鴉片,並且已和他的女婿一同離開本村;堂兄志達已不再當律師翻譯,只在村子裡到處遊蕩,誰也不願意和他交往;父親雖然年事已老,但精神依然相當健旺,尤其因為中醫漸漸地減少,求診的人越來越多,似乎比以前更忙碌;父親的姨太太阿玉,也許因為在家中的地位已經穩定,已不再像以前那樣濃粧豔抹,一變而為辛勤操作的賢妻良母;哥哥志剛已被村人選為保正,頗有勢力,也相當忙碌。

由於上天的安排與時代的變遷,村人也都改變了。只有胡家的大廳,依舊古色蒼然地屹立著。太明走進大廳,燃起線香拜祭祖先,以無限感慨的心情,祈求爺爺的冥福。金箔斑駁的「貢元」匾額上佈滿了蛛絲,神龕上的金屬飾物,發出黯淡寂寞的亮光,太明到大陸去的時候,曾經祈求祖先保佑他埋骨於江南,如今不得已重回故土,使他深感愧對先人。

太明處於這樣的環境中,對於自己今後的出路,曾經做過種種打算。父親曾這樣勸慰過他:「做官雖然面子上好看,但切不可一味只想做官。」但太明如今不要說做官,就連起碼的工作也成問題,因此生活異常苦悶。他在家裡住了幾天,感到無限地空虛和寂寞,使他覺得再也無法住下去。

那時,母親正在妹妹家中,還沒有和太明見面,太明起先原想把母親接回來共敘天倫之樂的,但他回家一看之後,覺得母親還是住在妹妹家裡比較好。總之,一切須待見了母親以後再作決定。他本想早些去看母親的,但總懶得出門,這樣一天天地拖下去,不料母親和妹妹竟先回來了。

「哥哥真是太安逸了!」妹妹一見太明,連一句寒暄的話也不說,劈頭就帶著埋怨的口氣說:「媽盼望得你好苦啊!」

「太明回來了,這真是做夢也沒有想到的事,這也是城隍老爺保佑的!」母親一面這樣說著,一面貪婪地凝視著太明的臉,又頻頻地用手去擦眼淚。

太明突然發現母親手中提著一個籃子,裡面裝著雞和線香,妹妹的手包袱裡還有一罐花生,她們大概是準備向「土地公」和祖先稟告太明已經平安回家了。太明感於母親這種愚誠,不禁兩眼一陣烘熱,恨不得立刻伏在母親的膝旁痛哭一場。為了自己在外面漂泊流浪,不知使母親忍受了多少辛酸?想到這裡,內心感到無限的歉疚。

當晚,父親、哥哥……一家團欒,共敘天倫。母親一向不願意進阿玉的房門的,但為了太明回家,竟也打破往例;父親因一家久未團聚,內心感到異常滿足;只有阿玉一人沒有在一起吃飯。她和母親雖然沒有什麼了不起的仇恨,但總覺得有些合不來;太明對於母親那種處處忍讓的態度,寄予深切的同情。

那一頓晚餐相當熱鬧,太明一面嚼著最喜愛的花生,一面敘述大陸的風光。家人紛紛地問他蘇州、西湖各地的情形,他因為沒有親自到過,所以回答得並不怎麼令人滿意;但一談到上海、南京的事,他便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大家都聽得津津有味。胡文卿非常興奮,他只希望這一生能到大陸去觀光一次;母親始終眉開眼笑地聽著各人的談話;哥哥志剛誇說自己把一部分房屋改為日本式,並且已經鋪了榻榻米;妹妹秋雲雖然已做了母親,但她聽哥哥這樣說,依然稚氣未脫地從旁奚落他說:

「以後如果我要出門,一定要跟哥哥一塊兒去了。」

「為什麼?」志剛問。

「因為哥哥是保正呀!人家說,做了保正,連火車也叫得停,可不是嗎?」

母親見妹妹在挖苦志剛,連忙用仁慈的眼光望望她,意思是責怪她不該說那樣的話。

「別胡說八道!」哥哥一面苦笑著,一面一本正經地抗議道:「那是從前的事,現在的保正還有什麼特權?乘公共汽車也許還有優先權,可是,當個官兒,這點兒權利總該有的呀!」

妹妹經他這麼一說,也就不再說什麼了。總之,那天晚上,太明一家人前嫌盡釋,直到夜閒人靜,還可以聽到他自家庭間沉寂了多時的爽朗笑聲。

太明決定暫時寄居在妹夫的廣仁醫院裡。妹夫林岳東是個青年醫師,富於理想,為人和藹可親。醫院裡的藥價也比較低廉,因此他在附近農民之間的聲譽相當好,他們都對他很親密,並且稱他的醫院為「新醫院」。太明在廣仁醫院住定以後,閒下來便幫著辦辦院中的事務,其實所謂事務,也無非接待一些病家以外的訪客而已。

其間太明曾經發現一件有趣的事:那就是每天都有一些高級特務和警員,借著各種藉口到廣仁醫院裡來閒聊,以後他才明白,他們真正的目的並非參觀醫院,而是藉此來監視太明的,連大陸方面寄來的信件,他們也千方百計地想探悉寫的內容。但是由於他們來的次數過多了,太明也就心安理得地把他們當作朋友看待,不過,彼此始終沒有說什麼真心話而已。那特務裝著若無其事地告訴太明;希望他以後出門的時候,要事先向派出所報告。

後來太明因事要到南部去,他突然想起自己到處受特務人員的監視,反正沒有什麼虧心事,因此決定依照他們的話,到分局去報告。誰知他到了分所以後,那面熟的特務並不關心他出門的事,反而調侃地說:

「這點兒小事,何必特地來報告呢?」

他覺得異常掃興。但當他準備出發的時候,才明白那特務對他的警告,並不是和他開玩笑的。他在高雄換乘去屏東的火車,在屏東下車以來,還要等下一班南下的車子。這時他走出車站,慢條斯理地在街上散步,當他在公園賞玩熱帶植物的時候,突然發覺身後有人在注視他,他回身一看,那人立刻敏捷地躲在樹後去了,他大吃一驚,原來那人就是今天早晨在分局裡遇見的警員。他頓時感到非常不安,連忙走回車站,火車一到站,他便搶先跳上車子,誰知那男子竟也坐在鄰節的車廂裡,而且一路上總是形影不離地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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