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春的轉變】

新婚的生活和新春同時開始了。

淑春在本年三月畢業以前,還有一部分學分沒有修完,所以仍舊繼續到金陵大學去上課,家務完全交給新僱的女傭。太明依然繼續他的教學生涯,但那已只是單純地為生活而工作了。

太明覺得非常幸福,他生活在滿足的氛圍裡,宛如置身於溫泉中。他已不再有以前那些深思、瞑想和煩惱的習慣,終日耽溺在和淑春共同的生活中。他已感到非常滿足,似乎他以前所需求的一切,都只為了一個淑春。可是,這種令他如醉如癡的幸福,並沒有持續多久,當淑春在金陵大學畢業以後,二人為了商量今後的行止,彼此竟發生許多對立的意見:太明希望淑春畢業以後,能以主婦的身分料理家務,但淑春卻主張到社會上去謀生。

「你的頭腦怎麼像老頭兒一樣地封建呢?」她對太明的話提出自己的意見說:「我是不願意受家庭束縛的,結婚並不是什麼契約,我不能因結婚而失去自由啊!」

接著她又發表了許多偏激的意見,說什麼男人不應該把妻子當作訂立長期契約的娼婦,太明聽了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內心感到異常空虛和寂寞。

凡事固執己見的淑春,終於不顧太明的意見,逕自請求學校介紹她到外交部去工作了,從此她便走上政治的道路。太明很擔心這事將給家庭帶來不良的後果,而他的這種預感,的確也並非杞人憂天。淑春的生活一天天地轉變了:星期假日,已不再對郊外的自然景物發生興趣,她的興趣竟起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有時太明和她談談西廂記的佳句,或紅樓夢的詩詞,她也不再像以前那樣感到興趣,她的興趣已轉移到跳舞、打牌和看戲上去了。

賴以後果然活動到宣傳部的工作,他和外交部的那些青年官員,整天糾纏在淑春的身邊,不知不覺間,太明的寓所竟變成這些人的俱樂部。淑春對於自己的美貌非常自負,儼然以女王的姿態周旋於他們之間,家裡每天晚上打牌總要打到深更半夜才停。太明最初也勉強應付他們一陣子,但他對於打牌卻像對鴉片似地厭惡。那些人起初還保持一些紳士的風度,但一經混熟以後,當著太明的面也會說出許多不堪入耳的話來,崇尚自由平等有如信奉宗教的淑春,卻絲毫無所忌憚。她的看法是:男人和女人在任何場合都應該絕對平等,她要做什麼是她的自由,並沒有受丈夫拘束的必要。她的生活漸漸地奢侈起來,她所用的化粧品和衣飾,大都是那些包圍著她的男人奉獻給她的。

有一天晚上,賴又帶了一批不懷好意的夥伴到胡家的客廳裡來,他當場拿出一雙從上海買來的最新式的女鞋送給淑春,淑春非常高興,當眾打開紙包,把鞋子拿出來給大家看,那是一雙非常華麗的女鞋,對於像淑春那樣喜新厭舊的女人,正是投其所好。太明只默默地望著她,但當他瞥見賴那種得意的微笑時,心中不禁引起一陣惡感。在賴那種卑鄙、色情的微笑中,顯然可以看出他贈送這雙鞋子的用意。尤其使太明難堪的,是賴竟完全不把他這一家之主放在眼裡,一味只顧自己去奉迎他的妻子。

那天晚上的牌局,一直繼續到深更半夜,太明因為不願打牌,故自己先到臥室裡去睡了,但他聽到對面房裡的牌聲和淫亂的笑語,卻怎麼也睡不著。他突然想起父親時常說的話:「狗(賭)、婊(娼妓)、賊三樣,是最下賤的東西。」想不到自己家裡,現在竟沾上這種惡劣的風氣……。他這樣想著,外面不時傳來不知自愛的妻那種令人心驚肉跳的放蕩的笑聲。

「這樣下去絕對不行,非想個辦法不可……」

為了妻,為了自己,為了家庭,非設法整頓不可。可是,要整頓先要獲得妻的合作,妻恐怕是不會同意的。太明想到這裡,不覺冷了半截。他又想勉強以「意見不合」為理由提出離婚(中國大陸對於這樣的事,可以構成離婚理由的),但繼而想想像妻這樣的女人,一定會把這事在報紙上大登啟事的。這樣一想,太明的勇氣便完成消失了。

打完牌,客人散去的時候,已經二點多了。太明始終沒有闔過眼,他在床上聽見妻的足音漸漸地逼近,然後打開房門,又「拍」地一聲扭亮的電燈。

「喲!你還沒有睡嗎?」她望著太明漫不經心地說:「今天晚上光是『頭錢』就抽了兩塊多。」

「臭錢!」太明不覺狠狠地罵了一句,那種激烈的語氣,連他自己也沒有想到的。

淑春聽了不禁大吃一驚,她睨視著太明,把錢往地上一擲,抽搭抽搭地哭了起來……

「你這個沒有良心的東西!你太過份了,你把我當成妓女了……」

「好像是我說得過份了一點兒,」太明見她這種可憐的樣子,頓時又覺得她太委屈,於是不得安慰地說:「好了,好了,快別哭了吧!」

但淑春的行為始終不知悔改,由於熬夜的關係,早晨總是遲遲不起身。太明以前的生活是很有規律的,早晨無論如何不願多睡,有時他醒了勉強再在床上躺一會兒,但淑春還是遲遲不醒,因此他每天早晨總是一早起來,獨自冷清清地等她起床。一到星期日,她更變本加厲,萬一有事情把她叫醒,她便大發雌威。太明每天要等這位睡不醒的太太起床,內心委實異常苦惱。淑春起身之後,女傭便用臉盆端了洗面水進來,幫助睡意矇矓的她梳洗。甚至漱口、喝咖啡、吃早飯,樣樣都要假女傭之手,偶爾星期日女傭不在家,在女傭沒有回來以前,她乾脆不洗臉。還有一件更荒唐的事:有一次她躺在搖椅上看報,一不小心把報紙落在地上,她竟按電鈴去叫樓下的女傭。太明在旁邊看著以為有什麼事,誰知她竟特地要女傭上來替她拾起那張她自己略一俯身便可以拾得到的報紙,太明氣得連話也說不出來。可是,淑春嘴裡說起來卻頭頭是道:什麼新生活運動、生活改善、男女平等、婦女解放……凡是社會上流行的新鮮玩意兒,她莫不高高地把它捧上天而率先倡導,但她自己卻從來不實踐。太明覺得她對於自己不能實踐的事,竟能滿不在乎地信口雌黃,實在令人太不可思議,然而她自己卻不覺得有什麼矛盾。

她對於打牌的興趣,又開始轉移到跳舞上去了,每天晚上總要到夫子廟的舞廳去跳到很遲才回家,她的舞伴不用說又是那些包圍她的男人。連打牌都討厭的太明,根本不知道「跳舞」是怎麼一回事,因此他當然不會陪她去的。她從來不顧慮丈夫的心裡怎麼想,對於任何人也不避嫌疑,一味只顧自己自由行動,而且以這種行為為無上的光榮。太明如果能把這些事看作過渡時期的現象,其實也就無所謂了,無如他怎麼也想不開。他每天晚上形單影隻地等候妻子回家,無論如何不能闔眼,他的心始終縈繞在舞廳的周圍。一想起自己的妻子正隨著爵士音樂的節奏,偎依在別的青年男子的懷抱中時,內心頓時會引起無限的憎恨。他忽然又想起鶴子的事情,如果當時他和鶴子結了婚,現在也許可以過著幸福的日子,而不致於遭遇這樣的辛酸吧!

有一天晚上,淑春不知為什麼,再三邀太明一同去跳舞,太明為了好奇心所驅,便和她一起到夫子廟的國際飯店去了。她的舞伴一共有五人,賴當然也是其中之一。太明在那裡總覺得有些不自在,因為憑他的倫理觀念去判斷,那種情景簡直已頹廢到無法容忍的地步:男男女女瘋狂地在淫亂的旋律中狂蹦亂跳,毫無羞恥之感,跳到最烈的時候,全場電燈突然熄滅,接吻之聲此起彼落……。這種舞場的情景,就是一個毫不相干的旁觀者,也將無法容忍。何況他還親眼看到自己的妻子那妖冶的胴體,在每個男人的懷抱中,依次交換著和他們共舞!

「淑春到底為什麼特地要做丈夫的自己來看這種情景?難道這也是所謂『新時代』嗎?」

他終於無法再留在那裡,便提前回家去,當晚他因受了一點風寒,便顧自己先睡了。在一個多月的病床生活中,他的心裡始終思索著一個問題,那就是對於妻現在這種生活,做丈夫的究竟是否應該容忍呢?

他想:自己已經算是舊時代的人物了,腦子裡還留著無法消除的封建思想,這種思想是否會妨礙新時代人物的理想呢?以過去的思想為標準,來衡量新時代的事物,無論在有意或無意之間,總難免帶些防禦或抗衡的態度,不會對它發生什麼好感的;所以新時代的事物,必須以新的道德觀念和文化水準去衡量它。至於淑春這種標新立異的行為,只是社會進化的過程中,將產生新思想時一種不可避免的現象,在這種意義上說,淑春無非是個犧牲者而已。這樣一想,他似乎多少可以原諒淑春一點。可是,太明對於這些事雖然可以用理論去抑制自己,但感情上卻總覺得無法順應。他認為如果容忍妻現在的行為,不久的將來,妻的貞操很可能會發生問題的;難道做丈夫的對於妻因失節而成為社會進化過程中的犧牲者,也應該容忍嗎?想到這裡,太明心亂如麻,並且覺得以丈夫的立場,非採取當機立斷的措施不可。

不久,太明便脫離病床了,內心經過一段長時期的心裡苦鬥,已產生一種安定的感覺。他想:妻是妻,自己是自己,他必須設法恢復因結婚而喪失的自己。

他已經很久沒有接觸書本了,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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