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 【留學生涯】

東京給予太明的印象,是嘈雜、忙亂、人多、車輛也多。電車和汽車發出恐怖的音響,不斷地往返穿梭,一切都顯得異常忙亂。在人行道上步行,一不留神,就會和別人撞個滿懷,人人都很緊張。這在悠閒的臺灣農村出生的太明看來,他們與其說是在街上步行,毋寧說是在賽跑。他想:東京這地方為什麼會有這麼多忙人?

到東京來以前,他曾到京都去拜訪一位朋友,對於這個古都,立刻發生極佳的印象,那裡的居民、街道、景物,一切都顯得靜謐和安定,而且都有良好的品格。那裡有悠久的歷史,以及經過漫長歲月孕育出來的高度文化。所接觸的人物都非常和藹可親,甚至食堂侍者、旅館下女、公共汽車女車掌、百貨店女店員……,都極有教養;尤其青年女性那種優美的氣質,給予太明很新鮮的印象,太明認為這是一個美麗的國土,和一群可愛的人民。

東京不像京都那樣靜謐,是一個容易使人神經疲勞的都市。不過,那兒的人們卻很溫文。太明在任何地方向人問路,他們都熱心地、不厭其煩地告訴他,而且他們說話的口氣,也決不像臺灣的日人那樣粗魯。連警官看來也很和氣。太明雖然是個生客,但卻很順利地尋到他的目的地——師範學校同學藍某的宿舍。藍在快要畢業的時候,為了一點細故和教師發生爭執,中途被校方退學,他就藉此機會到日本去留學,進了明治大學法學院,他自己私下打算,將來要立志當律師或做大官。

太明從師範學校的時期開始,就時常和藍辯論,二人的人生觀和思想雖然不同,卻由於這種「敵對意識」而結為好友。藍的性格偏激,所以他的議論動輒趨向極端;太明則比較採取中庸之道,因此二人總是不斷地爭論。不過,有時他們的見解也有相同的地方,只是各人所採取的路線和方法不同而已。

太明一到東京,便獨自到藍的宿舍裡去看他,剛巧藍在宿舍裡沒有出去。雖然二人別後幾乎沒有通過信,但相見之下,依然像昨日剛分別似地,顯得非常親熱。如果要說有什麼改變,那就是由於藍多過了幾年留學生活,已經儼然有些長者的風度了。

「太明!」

藍對太明說:「無論怎麼說,臺灣總是鄉村,你的思想在這兒是不合適的,希望你從頭學起!」

這話的意思原是很好的,誰知他又接著壓低聲音勸告太明說:

「你在這兒最好不要承認自己是臺灣人,臺灣人的日本話很像九州的口音,你就說自己是福岡或熊本地方的人好了。」

這幾句不中聽的話,使太明覺得很不愉快,他最討厭這種自卑感。太明這種不愉快的情緒,在宿舍下女端進晚餐來的時候,越發高漲起來。那是因為藍以朋友的身份替太明介紹那下女以後,下女問起太明是什麼地方人,藍竟搶先回答說:

「跟我一樣,是福岡縣。」

太明因藍當面撒謊,而且那是與自身有關的事,因此更使他厭惡。由於羞恥和屈辱,他的兩頰頓時脹得通紅,恨不得當場說明真相。但為藍的立場著想,他又不能這樣做。那下女若無其事地坐在旁邊服侍他們吃飯,太明卻不願意和她說話,只是默默地顧自吃飯,他意識到自己和藍之間,已經產生了一條鴻溝。

不過,除了這一點以外,藍仍是一個熱心的友人。他的宿舍裡並沒有空位,但他依然要太明在沒有找到住處以前,暫時和他住在一起,一面再去找房子。照說太明是不願意這樣做的,他想自己和藍住在一起,跟著他說謊,不如自己另外找房子住下來,從頭開始堂堂正正地承認自己是臺灣人好得多。

當晚,太明心神舒暢地給爺爺寫了一封報告平安到達的信,寫完以後,他又想給調差以後消息阻斷的內籐久子寫一封信,但接著他想起久子給他所吃的苦頭,終於沒有提筆。

「如今久子對於自己,恐怕已完全斷絕關係而視同路人了,給她寫信還有什麼意思呢?倒不如置之不理自然得多……」經過這樣自問自答以後,太明終於決定不給她寫信。接著,他又想起瑞娥的事,照現在的情形看起來,瑞娥對他所表示的善意,的確使他非常感動的,但他也沒有給瑞娥去信。他想:現在唯一的出路,只有忘卻過去的一切,專心一意地求學。

當夜,他和藍抵足而眠,太明雖然私下覺得自己與藍之間已產生了隔閡,但因久別重逢,二人依然暢敘離情,幾乎整夜不曾入眠。未幾,天就朦朧地亮了。

從第二天起,藍也幫著太明找房子,幸而第三天便找到了——那是一個陸軍軍官遺孀的房子,家裡只有一個女兒和一個正在上學的兒子,環境相當安靜舒適,太明立刻簽了租約,當天就搬進去了。從那天起,他便不再隱瞞自己是臺灣人,房東的家人對於這事也毫不在意,而且並不把他當作外人。

太明在那家住定以後,便開始準備功課,並且進了補習學校,準備投考臺灣留學生甚少投考的物理學校。房東的家人並不妨礙他做功課,除了藍偶爾來談談以外,並沒有什麼客人來訪他,因此那環境對於做功課是極其適宜的。房東的女兒鶴子,對太明的起居照顧得很周到,這使太明的生活,像在沙漠中發現綠洲似地獲得一些滋潤。

星期假日,太明因功課做得太疲倦了,早晨總是睡得很遲,樓下傳來鶴子彈琴的聲音,那是一種靜穆典雅的旋律,就像她的賢淑和美麗一樣。太明凝神地諦聽著,不覺又想起內籐久子她們的往事,他和久子那些憂傷的回憶,使他好像觸著舊創傷似地感到痛苦。於是,他又轉而想起比內籐久子更美麗、更富於教養的房東女兒,渴望能從她的身上獲得一些慰藉,想到這裡,他又自言自語地說:

「絕不再想女人的事,只有專心求學才能克服一切問題!」

藍有時來看他,總是用激烈的語調爭論各種問題。他帶了一本學生雜誌《臺灣青年》給太明,勸他加入他們的組織。藍走後,太明獨自翻開那本雜誌看看,內容都是些極富政治色彩的文章,很容易使血氣方剛的青年讀者激起憤慨、昂揚的情緒,太明卻覺得自己不能跟著他們走。他很明白臺灣青年已被捲入政治的漩渦,但他自己至少還有一個求學的目的。如果所有的青年都投身政治而不從事學問,臺灣的學術園地無疑地將會荒蕪,正如曾導師所說:「青年的事業不僅是政治一途,此外還有藝術、哲學、科學,以及實業等各種事業在等待他們,而且每種事業都是極有意義的。」這樣說來,自己大可不必為政治的騷擾所苦惱,而毅然走上研究科學的康莊大道,這是太明的論點;但他卻不能心安理得地達到這種目的。就像藍某次提出的偏激的反對論調一樣:「如果臺灣青年做任何事業的先決條件,必需先解脫他們自身的政治束縳,那麼臺灣青年所能走的路,也就只有政治一途了。」太明由於思緒紊亂,竟像走入茫茫迷途似地,分辨不出那一條才是正確的途徑。不過,他對於藍堅決邀他加入組織,始終以準備考試為藉口,並沒有答應下來。

流光似水,太明終於考取了物理學校,他是臺灣人中唯一考取物理學校的學生。入學的那天晚上,藍帶了一個姓詹的朋友來向太明祝賀。那些政治運動的信徒們,竟連這個機會也不肯輕易放過,他們發表了許多議論,要拉太明加入他們的組織。藍帶來的那個姓詹的朋友,是個眼光銳利觀察力很強的政論家,他甚至引用漢代因欲削弱王侯勢力而實施推恩制度的先例,指摘「日臺共學制度」的矛盾;共學制度,也是在「一視同仁」的美名下,做成差別的。例如皇民化也不夠啦、家庭日語化不足啦,或用其他種種的理由把臺灣人子弟的入學數作限制。這是扼殺人材的制度。接著又痛述臺灣製糖事業的「地域限制政策」,實不啻抑制當地土著的資本。(當時臺灣為保護製糖事業,實行所謂「地域限制政策」,即甲地所產的甘蔗,不能運銷於乙地。)這種政策阻止了自由競爭,以致價格僅由單方決定。嘉南大圳方面因實施「三年輪作制」,致使投資於土地的臺灣人陷於絕境……。

缺乏經濟常識的太明,對於詹所說的話雖不能完全理解,但總覺得其間似乎也有矛盾的地方。那種政策雖然不合理,但他認為目下是無法可想的。

「不過,對於我說起來,還是以學問為最重要。」這是太明唯一的遁詞。

藍等見太明猶疑不決,只得怫然而返,二人原是特意來祝賀太明入學的,結果反而弄得不歡而散。

太明懷著空虛的心情,一骨碌躺在地蓆上,心理一直考慮著自己與藍等之間那條無法彌補的鴻溝。但他覺得自己和豪情奔放的他們比起來,似乎過於貪圖安逸,因此在他的心靈深處,難免對自己發生一種厭惡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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