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的山河】

久別歸來的故鄉,一切依然如舊:阿三、阿四也沒有什麼改變,「鴉片桶」仍舊終日吞雲吐霧,爺爺還是那麼康健,一天到晚端著水煙筒「呼嚕呼嚕」地抽個不停。太明很想和闊別的爺爺敘敘,但爺爺對長大成人的太明,竟像對待客人似地,倒使太明覺得不自在;不過,爺爺還是和以前那樣愛嘮叨,現在來了一個談話的好對手,他的話題從品茗開始,一直談到二十四孝故事,滔滔不絕,好像永遠沒有停止的時候。彭秀才聽說還在番界附近教書,父親依舊執行醫業,一心一意想積蓄點財產。這一切,看起來雖然和以前差不多,但無形中仍可以發現一些微妙的改變跡象:譬如阿三、阿四的額角上,都已經添了幾條深深的皺紋,他們為衣食奔走和為俗務所糾纏,看上去已經蒼老得多了。此外,二十年前聚集過數百族人舉行盛會的胡家大廳也冷落了,四壁被兒童們塗抹得污穢不堪,「至善堂」匾額上的金字也剝落了,神案上積滿了塵埃,燭臺上還殘留著多年以前的燭淚。自從族人星散以後,有些時代的落伍者,流落到東臺灣和南臺灣去,此外便是那些阿三、阿四之流遊手好閒的寄生蟲。

「阿三、阿四他們的時代已經結束了!」太明心裡茫然想道。

以純客觀的立場觀察各人的生活方式,是一件極富趣味的事:例如彭秀才是逃避現實的,爺爺是超越現實的,只有胡文卿卻拚命想抓住現實……。話雖如此,其實太明不是也正為現實的俗務而疲於奔命嗎?他所憑藉的,是青年的朝氣和未來的幻夢;但仔細想想,連這些也覺得毫無意義,反而會嚮往爺爺那種超越現實的心境。

爺爺講完二十四孝故事以後,接著對太明解釋「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暗示太明應該早些結婚,爺爺好像不久以前才想到這件事,他希望太明這次回家省親,把他的理想付諸實現。那時男女結婚,只要男方明白女方的身世就行了,事前雙方不必見面的,見了面就表示同意結婚。太明最反對這種舊式的婚姻,所以他只考慮內籐久子的事。可是,無論他如何愛久子,但不了解對方的心意,還是無濟於事的。至少久子的事,還不能作為拒絕爺爺的客觀理由,因此太明覺得非常為難。但爺爺也不過探探太明的口氣而已,並沒有接著說下去,以後的話題便回到漢書上去了。值得驚奇的是爺爺的心目中,不知幾時也灌輸了一些新思潮。爺爺說:

「千百篇八股文,也抵不上一顆炸彈,現在是科學時代,舞文弄墨已經無濟於事了。儒教是歧視諸子百家的,他們不把它列入學問之中,但日本人卻能應用它,對於商鞅的律令法則,也運用得很恰當,下一代是應該研究科學了。」

太明聽了這番話,使他對爺爺的看法完全改變了。可是,他現在沒時間對人生作深刻的研究,他一心一意只惦記著久子,剛才爺爺說話的時候,他心裡還是懷念著久子的聲音、容貌和倩影。

第二天,哥哥志剛忽然提出分家的問題,陰險的志剛先繞著彎子說了半天,後來經不起嫂嫂的催促,才提出那句話。事情是這樣的:父親的小星阿玉已經生了孩子,還沒有辦理入籍手續,父親正在設法解決這件事。志剛認為趁入籍手續還沒有辦妥以前分家,可以多得些財產,所以巴不得早些分家,他希望太明和他採取一致行動。

太明知道哥哥的話完全是嫂嫂的意思,但他並不贊成這樣做,他認為父親小星的兒子,也是父親的兒子,應該以兄弟看待的。他不忍眼見父親正在各方奔走的時候,有人背地裡做出這種欺矇的行為,何況還要他參與其事,那更是做夢也沒有想到的。

「我只有一個人,」他終於不愉快地說:「根本不需要什麼財產,哥哥需要的話,你自己跟爸爸去分好了。」說畢,便起身回到自己房裡去了。

他獨自在房裡沉思,對於家庭間發生鬩牆相爭的醜事,內心萬分難過。哥哥甚至提出妹妹秋雲明年進高女的學費問題,更使太明憤恨,對於這樣的哥哥,只有決心支持父親到底。

當然,納妾不是一件好事,父親有了這種弱點,可能會不顧太明的利害,一切聽從志剛的意見的。太明的眼前,似乎呈現著陰險嫂嫂的笑臉,和一切見利忘義的人的面影。納妾雖然不是好事,但所生的子女卻是無辜的。太明想到這裡,立刻想去和父親談談,被阿三、阿四和兄嫂他們包圍著的孤立無援的父親,一定是痛苦不堪的。太明進了父親的房間,氣憤憤地提出自己對分家的意見,他邊說邊流眼淚,也顧不得去擦它,父親和阿玉聽了都非常感動。

胡文卿近來顯得蒼老得多了,他老淚盈眶地望著太明,目光中含著無限的感謝與信賴。他抱起乳兒對太明說:

「這是你的弟弟,一切要你照顧他……」

那被抱在父親手中的溫馨小生命,露出無邪的微笑,使太明感到骨肉之情,真是無比地深摯。

家庭已不再是太明安居的地方了。父親表示在自己未死之前,絕不將財產分配給任何人,分家問題就這樣草草地告一段落;太明沒有等到學校開學,便回到學校的宿舍裡去了。久子不在的學校裡,顯得像人生邊境似地淒涼和寂寞。太明穿過鄉間的小路,本想去看看瑞娥的,但在她家門口徘徊良久,始終沒有勇氣去叫門。他帶著空虛的心靈回到宿舍裡,恨不得大聲呼喊愛人的名字,但他終於沒有這樣做,只帶著寂寞的心靈進入夢鄉,獨自忘去一切的憂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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