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鬥】

運動會結束以後,學生們便接著準備升學考試,他們都為投考師範學校及中學而專心一意地準備功課。但每年師範學校的新生錄取額,每縣(郡)平均只有一、二名,而縣轄的國民學校卻有十六所,六年級生共有二十多個班級,因此每縣(郡)錄取比率是二十比一,競爭當然是劇烈的。

太明為了替自己的學校爭取那一名僅有的錄取名額,每天早晨上課以前,便為學生補習國語(日語)和算術。放學以後又為他們解答入學試題,晚間再在宿舍裡為考生複習功課,幾乎把全部的時間支配得沒有一點空閒,準備衝破這第一道難關。可是,當太明著手為學生複習功課的時候,卻發現前任導師根本沒有盡到責任,原來這批準備投考中學及師範的學生,有的竟連三、四年級的基本功課都還不太了解,這不禁使太明大吃一驚。

太明像著迷似地把全副精神灌注在這件工作上,對於同事也很少交談,並且也想藉此從單戀內籐久子的苦海中解脫自己。可是,同事對於他這樣熱心,非但不寄予同情,反而背地裡譏笑他沽名釣譽,有的還笑他多管閒事,李訓導甚至當面說他這種作法是枉費心機。他所持的理由是:在本省籍學生的中學入學人數限制未取消以前,無論如何爭取,也是徒勞無功的。譬如甲校的錄取額增加一名,乙校勢必減少一名,結果整個局面還是沒有改變,這就是所謂蝸牛角上之爭。其實他所說的這些理由,無非想為自己的怠惰辯護而已。太明對於周圍的環境非常憎恨,決心以事實來答覆一切。他為了日以繼夜地操勞,兩眼都佈滿了紅絲。

某夜,一位風度翩翩的中年紳士,到太明的宿舍裡來訪他,那人姓林,是城裡某協會的會員,是位人格高尚頗孚眾望的紳士。「胡先生雖然很年輕,」林氏鄭重地說:「但我聽說胡先生經常親自照顧考生,真是欽佩之至。現在我有一件事想拜託胡先生……」

他說他有三個兒子:大兒子投考本省中學沒有錄取,只得把他送到日本去留學,誰知他在東京住了將近十年,只學會了打撞球和玩下女,結果一事無成便回家了;二兒子也是到日本去留學的,但他獻身於政治運動,一去消息杳然;因此林氏的全部希望,只有寄託在小兒子的身上,他唯一的願望,就是小兒子能在雙親身邊的本省中學裡求學。現在他的小兒子是太明學校裡的六年級學生,編在伊籐導師的那一組,但那組學生並沒有課外補習,林氏雖然懇託過伊籐老師,請他特別加以指導,卻被他拒絕了。他逼得沒有辦法,只好來拜託太明。當然,以他那小兒子現在的程度而言,考中學是沒有把握的。

太明聽了這番話,以林氏對他信賴之深,使他非常興奮。他明知為別級學生——尤其是曾經誣衊自己盜名欺世的伊籐導師那一級學生——補習功課,將會發生不愉快的後果,但他因感於林氏舐犢情深,青年的心靈中,不禁燃起正義的火炬。他為了要貫徹這種正義,終於毅然接納了林氏的請託。

這事談妥以後,林氏如釋重責,漸漸地把話題轉到日常的生活上去。

「這宿舍實在太不成樣子了。」林氏環視著房內剝了皮、露出白骨的榻榻米說:「怎麼連榻榻米也不換換呢?」

「恐怕已經有三年沒有換了。」

「三年?可是預算上不是規定每年都要換的嗎?」

「去年年底我曾經申請更換,可是校長說沒有預算。」

「沒有預算?」

林氏頓時變色道:「這是什麼話?我新年裡到校長、伊籐老師和日本人女教員的宿舍裡去拜年的時候,他們房裡的榻榻米都是新換的,怎麼會沒有預算吧?必是他們幹的好事,一定是把預算挪用掉了。」

林氏接著又舉出一連串關於校長和日籍教員專橫跋扈的作為,才憤憤地離去。

由於太明的努力,學生們的學業大有進步。當他發現這種顯著的進步跡象時,深深地感到自己的努力已獲得相當的報酬,內心頓感溫暖起來。

「我應該盡自己的力量去幹,即使失敗也決不後悔!」

他抖擻著精神,宛如一個馳赴戰場的勇士。

考試的日期終於到了,結果任何誰也不能預測。那天太明一早起來,心裡就覺得惴惴不安,他好像突然墮入失望的深淵,所有的努力都前功盡棄,使他感到萬分沮喪。可是,現在除了靜待嚴正的判決以外,再也沒有別的辦法了。

考試的結果,太明的學生被師範學校錄取了一名,普通中學錄取二名,而且成績都相當優異。以各學校的錄取比例來說,這是史無前例的。太明感動得熱淚盈眶,連錄取名單上的文字,也變得模糊不清了。

突然,太明感覺到身後有人在拍他的肩膀,回頭一看,原來是林氏。

「大功告成了,恭喜,恭喜!」林氏緊緊握著太明的手說。

這時,太明忽然記起林氏的兒子來,全身竟像澆了一桶冷水似地;他起先只顧注意全校錄取的名額,卻忽略了個別學生的姓名,竟把林氏的兒子忘了。

「真對不起!」太明的雙手被林氏握著,低下頭來慚愧地說:

「是我的能力不夠……」

他的語氣帶著悽楚的淚音。

「那裡的話。」林氏反而鼓勵他說:

「胡先生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實在是小兒的程度太差了。」

說到這裡,林氏也不經黯然神傷。

入學考試獲得意外的成功,完全是由於太明努力的結果,這是誰也不能否認的;學校裡和城裡,不久便傳遍了這項消息,太明除私自慶幸以外,自己也覺得很有面子。第二天下課後,他正在整理文件準備回家的時候,內籐久子突然來向他道賀:

「胡先生,恭喜妳呀!」

太明一聽到久子的聲音,全身頓時像觸電似地僵直了。久子接著親暱逾恆地說:

「你的毅力真不錯呀!」

太明對於久子的祝賀,自己也覺得受之無愧,兩人雖然沒有交談幾句,但彼此的心靈卻已相互溝通,默默地站著不發一言。

「恭喜,恭喜,胡先生!」瑞娥興高采烈地拉長嗓子衝破沉寂的空氣說:「你真了不起,真有辦法!」

太明對於瑞娥這種過份想討好別人的樣子,心裡著實有些煩膩,一時竟不知怎樣回答才好。也由於對瑞娥的煩膩,益發覺得久子值得思慕和景仰。他在為學生們熱心準備升學考試的時候,曾經一度以為自己也許可以從此擺脫對久子的思慕,但以後卻證明那只是一時的錯誤;這只要看他一聽到久子的聲音,一看見久子的面影,就有些情不自禁便可以證明了。沒有和久子見面的那幾天,他對她的思念還是非常深切的。

以後,太明在偶然的機會裡,也遇見過久子幾次。在舉行過充滿悲歡離合的畢業典禮以後,學校便放假了。他在歸途的火車中,又和久子不期而遇。久子請他中途下車到她家裡去玩玩,這在久子也許只是對同事的普通禮貌,但太明對於這樣的訪問,卻不免有些躊躇。

久子的父母對太明這位稀客招待得相當殷勤,到家時正好是午餐的時間,他們便請太明吃「日本料理」。以日本菜而言,太明對於「炸麵蝦」、「鶉豆」這些東西雖然並不陌生,但對於「山藥湯」和「生魚片」,卻總覺得吃不慣。

「胡先生!你吃吃看。」久子津津有味地喝著「山藥湯」,帶著幾分稚氣的口吻對太明說:「這湯好吃極了!」

太明只用筷子醮了一下,筷頭拉起白白長長的山藥汁,他聯想著鼻汁,心一怔便不敢吃了。久子的母親見太明不吃「生魚片」,便對他說:

「這是鮪魚,嚐嚐看吧!」

她雖然很客氣地請太明吃,但太明卻怎麼也引不起食慾,只得勉強挾了一塊,囫圇吞下去。誰知他剛一吞下,忽然又泛上來只想吐,太明竭力忍耐著,連忙掏出手帕假裝擦嘴,乘機把「生魚片」吐在手帕裡,連眼淚也急出來了。這簡直是他有生以來從未嚐過的戀愛的苦味。幸虧久子的家人都沒有發覺,他們以為自己認為美味的東西,太明也一定喜歡吃的。

太明辭出久子家的時候,久子一直送他到車站,火車離站時,她還揮著手帕為他送別,這雖然只是暫時的小別,但太明的內心卻充滿別離的憂傷。在向著故鄉飛馳著的列車中,他的腦海裡一直殘留著揮手帕為他送別的久子的倩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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