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苦楝花開的時節】

和暖的春天太陽照射在背上,胡太明被爺爺牽著手,一面數著腳下的石子,一面爬上通往後山的小徑。小徑的兩旁是雜木林;幾隻不知名的小鳥在樹枝間跳來跳去,「吱吱」地叫著。卵石鋪成傾斜的山徑,像永無止境地伸延著。喘息著的胡太明,不知幾時停止了數石子,留神一看,已經落在爺爺的身後去了。老人正在山坡上一塊較平坦的地方等候著落後的太明。他氣吁吁地好容易才趕了上去。

老人解開長長的黑頭巾,讓風吹在頭上;太明也學著脫下圓碗帽,抹抹額上的汗珠,辮子滲透了汗水,髮根癢癢的,但經風一吹,汗水立刻就褪乾了。老人忽然想起要抽筒麟煙(日治時期的煙絲),便把解下來的頭巾重新纏在頭上,一屁股坐在石頭上,在那枝用慣了的長煙筒上裝滿了煙,讓太明替他點上火,「斯斯」地抽起來,像是非常有味似地。太明從小就聽慣了這種「斯斯」的聲音,一聽到這種聲音,就像是將引發出長長的故事以前那種帶有誘惑性的先聲,不可思議地會把太明帶到一個心神嚮往的境界。

老人突然耽溺在遙遠的回憶中,他把煙管的銅斗在石頭上「咯咯」地敲著說:

「一切都改變了!爺爺小的時候,這一帶都是高大的松樹、樟樹、楓樹、赤柯、楠仔、楮仔和各種樹木的大森林,山藤和蛇木也很茂盛,大白天裡也會肆無忌憚地竄出狐狸和松鼠來的,再大膽的男人,也不敢獨自在這兒經過。可是,太明!爺爺在二十歲的時候,有一天就曾經一個人在這兒走過。」

從前,那山坡是土匪、強盜出沒的地方。如果途中有人被搶去了耕牛什麼的,便再也休想找回來。穿龍頸(坡頂)一帶尤其可怕,萬一有人在那兒被盜匪殺死,由於地近番界,盜匪總是把罪行推在番人身上,然後自己逃得無影無蹤,官兵也奈何他們不得。可是,老人有一天就曾經若無其事地獨自在那兒經過,那時他還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夥子。當他走到山坡中途的時候,突然一陣陰森悽厲的狂風向他迎面襲來,他大叫一聲,本能地把身體隱蔽起來,眼前揚起一陣漆黑的飛砂,全身蜷縮著動彈不得。好容易定神向腳邊一看,竟有一條很大的雨傘蛇出現在他的身旁。他戰慄著倒退了幾步,拾起足邊的一塊石頭正想打去,不知怎地,巨蛇突然不見了,那僅是三、四秒鐘之間的事。由於事態過於離奇,他把手中的石頭向草叢中一丟,竟嚇得半晌不能動彈。以後一點動靜也沒有,倔強的他便到目的地辦事去了。可是,歸途中他走到先前的那地方,那塊丟棄在草叢中的石頭,竟赫然安放在路中。老人嚇得目瞪口呆,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背心上直逼下來,失魂落魄地跑回家裡,就這樣發起高燒來,頭重腰酸,老人深信自己遇見了鬼,但他卻不肯請人捉鬼,只是每天一面發著高燒,一面嘴裡這樣罵道:

「鬼東西!是你自己找上老子的,要錢也得找個倒霉的傢伙呀!老子可不會有什麼東西給你的!」

這就是老人的抵抗方法,可是鬼怪老是糾纏著不離去,母親放心不下,請了個巫者來趕「鬼」——所謂鬼,大概是指「赤腳大頭神」而言——巫者用金紙一千、銀紙三百、線香五支、替身白虎一對、飯一碗、湯一盅、雞蛋一個,從病床送出一百二十步,然後把金銀紙燒化了。第二天,老人的熱度便豁然而退了,鬼怪糾纏了六、七天,結果仍是一無所獲,看起來還是失敗的。老人這樣說著,豪放地笑了。

講完了故事,老人說:

「太明,走吧!」說著,他站起來依然走在前面。

越過穿龍頸,視界展開了,眩眼的嫩綠茶園一望無際,在那遙遠的碧綠的邊際,橫亙著青翠得像洗滌過的中央山脈。剛才所聽到的關於穿龍頸那些不愉快的往事,就像一場了無痕跡的春夢般消逝了。

突然,相思樹背後傳出一陣少女的歌聲——是採茶女唱著俚俗的山歌。她們聽到太明他們的腳步,立刻停止了歌唱,就像有一股期待的力量扼住了她們的咽喉似地。可是,當她們看清了來人的身份時,竟大失所望地帶著戲謔的口吻說:

「哼!原來是老頭兒和小孩子!」說著,又傳出一陣放肆的笑聲。

「這種地方風氣壞極了!」老人一面感慨地嘟噥著,一面加緊腳步,恨不得早些離開那兒。

當時的士君子和讀書人,是不肯隨便唱山歌的,視山歌如蛇蠍的老人,似乎覺得自己的耳朵都給她們玷污了。

不久,二人下了古松蓊鬱的山坡,走到面臨榕樹廣場的雲梯書院前面。書院位於距榕樹不遠的一座廟宇對面,利用廟宇的一棟房屋作教室,小小的書院裡也有三、四十個學生。教室裡琅琅的書聲和學生們的嬉笑聲混成一片,一直傳到戶外。老人帶著太明向這所古老的建築物走去,因為突然從明亮的戶外走進晦暗的屋內,視界一時模糊不清,過了一會兒,才慢慢地看清室內的陳設:室隅有一張木床,床上擺著四方的煙盤,煙盤上封燈閃著黯澹的火光。那昏暗的燈光悽厲地照耀著煙槍、煙盒、煙挑等雜亂無章的鴉片用具,和橫躺在旁邊的一個瘦骨嶙峋的老人。床前桌上堆滿了書籍,還有一個插著幾支朱筆的筆筒。這時離夏季還有一段相當時間,但那筆筒中卻插著一把污穢不堪的羽毛扇,看起來很不順眼。正面牆上掛著一張孔子的畫像,線香冒著一縷縷的青煙……。這一切,使屋內充溢著隱居的氣氛,顯得越發濃重了。

老人走到床前,恭恭敬敬地叫了一聲:

「彭先生!」

那床上的學究張開遲鈍的眼睛凝視著他的臉,突然用意外而有力的聲調說:

「哦,胡先生!久違久違!」

彭先生說著,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整整儀容,又向隔壁的教室望了一眼,大聲地申叱兩句,頑童們的嚷囂聲頓時沉寂下來。

彭先生是胡老人的同窗秀才,學生時代曾經受過胡老人的照應,十載寒窗,終於得中秀才。他到處巡迴著拜了一次客,富戶們幫助他不少賀儀,彭秀才竟因此變得相當富有;但不久他又把那些錢財花得一乾二淨,依然恢復昔日貧困的生活。

當時鄉間的讀書人所能做的事,只有地理師、醫生、相士和教書先生。彭秀才選擇了教學的生涯,在雲梯書院當一位塾師,他一心向學,還做著未來舉人、進士的美夢。可是,自從日本帝國主義統治臺灣以後,教育制度大加改革,從前那些登龍之術早就行不通了。彭秀才騰達的迷夢破碎以後,便在雲梯書院的小廟裡渡著空虛的課徒生涯,三十年如一場春夢,與其說是作育英才,母寧說是聊以餬口更為適切。他和胡老人談話的時候,總喜歡用「斯文掃地」、「吾道衰微」之類的話,大嘆其聖學沒落。而且,他只有對著太明,才會改用「貴公子今年幾歲?」一類的語氣去問他,這一方面是為了緬懷他自己已失去的童年,另一方面也有幾分寄予期望的意思。太明照老人教他的話從容地回答著,還唸出原鄉唐山住址,使彭秀才聽了非常高興。

老人今天帶太明到這裡來,原想請彭秀才來教育他的,但彭秀才認為通學距離太遠,對於九歲的太明不大相宜,勸他過一兩年再說。可是胡老人無論如何要讓孫兒學習漢文,現在鄉間的私塾都停辦了,除了雲梯書院再也沒有別的地方,就連這雲梯書院,也不知什麼時候會招致封閉的厄運,所以他覺得再等一兩年就太遲了。

由於胡老人竭力堅持,終於決定把太明送入雲梯書院,為了通學不方便,所以改為寄宿。老人離開心愛的孫兒,心裡雖然有些捨不得,但為了他的學業前途,也不得不硬一硬心腸。

他們離開雲梯書院的時候,彭秀才用紅頭繩穿了一百二十個銅錢,掛在太明的脖子上送給他。不久,當苦楝花開的陽春三月,太明穿著母親為他新製的布鞋,戴著新碗帽,到雲梯書院入學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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