Ⅳ 座談會 第三幕

當四個醫生走出急診室,來到院子中時,他們似乎已經疲憊不堪。

主任醫生說:「她攪了我們的座談會,這個小伊麗莎白。」

女大夫說:「不滿足的女人總是帶來厄運。」

哈威爾說:「真奇怪。她不得不打開煤氣才能讓我們發現,她原來長得真漂亮。」

聽到這話,弗雷什曼(久久地)瞧著哈威爾,說:「我再不想喝酒了,也不想貧嘴了。晚安。」說完,他朝醫院的大門走去。

弗雷什曼覺得同事們的話令人噁心。從這些話語中,他看到了正在衰老的男人和女人的無動於衷,看到他們成熟年齡的冷酷無情,像一個敵對的堡壘那樣橫在他的青春面前。因此,他很高興眼下能獨自一人信步而行,充分體味他心中狂熱的激情:他帶著一種透著甜美的恐懼,不斷地對自己重複說,伊麗莎白離死神只有咫尺之遙,而她若真的被這死神帶走了,該負責任的恰恰就是他。

當然,他不是不知道,一次自殺並非只有一個原因,一般來說,它往往是多種原因的綜合結果;只不過他無法否定,其中的一個原因,而且無疑還是決定性的原因,就在他的身上,在於他的存在,在於他今天的行為。

眼下,他正痛心疾首地指責自己。他對自己說,他是一個自私自利的人,只知道虛榮地沉湎於他情場上的得意。他覺得自己太可笑了,居然被女大夫對他表現出的興趣弄得神魂顛倒。他責備自己,當嫉妒成性的主任醫生破壞了他的夜間幽會時,他就把伊麗莎白當成一個簡單的物件,當成一個出氣筒,隨便地拿來發泄自己的怒氣。他到底有什麼權利可以如此對待一個無辜的造物呢?

然而,年輕的醫科實習生不是一個頭腦簡單的人;他的每一種精神狀態都自在地包含著肯定與否定的辨證對立,因此,針對作為起訴者的內心之聲,作為辯護者的內心之聲出來反駁了:誠然,他對伊麗莎白的那些冷嘲熱諷不甚得體,但是假如伊麗莎白不愛上他的話,這些嘲諷也不至於造成如此悲劇性的結果。然而,一個女人如果真心地愛上了他弗雷什曼,他又有什麼辦法呢?難道他就自動地對這個女人負有責任了嗎?

他久久地思索著這個問題,在他看來,這一問題就是人類生存的整個奧秘的鑰匙。他甚至停住腳步,極其嚴肅地得出了答案:是的,剛才,當他對主任醫生說,他對他無意中造成的後果沒有責任時,他是錯了。確實,他難道可以把他自己簡化為有意識的、有覺悟的那一部分嗎?他無意識中給別人帶來的影響,難道就不屬於他個性的組成部分了嗎?除了他,還有誰要對此負責呢?是的,他是有過錯的;錯在伊麗莎白的愛;錯在不知道這一愛;錯在忽視了這一愛;總之,有過錯。出於一點點的過錯,他差點兒害死了一個人。

正當弗雷什曼在思想意識的深處苦苦反省的時候,主任醫生、哈威爾和女大夫回到了值班室。他們實在沒有了喝酒的慾望;他們沉默了好一陣子;然後,哈威爾大夫開了口:「伊麗莎白的腦子裡到底出了什麼問題?」

「不要多愁善感啦。」主任醫生說,「當一個人干出這樣的蠢事時,我是絕不會激動的。再說,假如您不那麼頑固不化,假如您跟她做了您會毫不猶豫地跟其他任何女人做的事,這件蠢事也就不會發生了。」

「我感謝您把一次自殺的責任加在了我的頭上。」哈威爾說。

「讓我們說得更明確些吧,」主任醫生說,「這不是一次自殺,而是一次自殺性示威,精心策劃得足以避免災難性後果。我親愛的大夫,當一個人想被煤氣熏死時,他首先要把門鎖死。僅此還不夠,他還要小心翼翼地把房間中所有的縫隙都堵死,以便瀰漫的煤氣儘可能晚地被人發現。因此,伊麗莎白根本沒有想去死,她只是想到了您。

「天知道她等了多少個星期,好容易才等到可以跟您一起值夜班,今天晚上從一開始,她就毫無顧忌地把全部的心思放在您身上。您越是犯倔脾氣,她就越是喝酒,於是,她就越是表現得咄咄逼人:她使勁地說話,她使勁地跳舞,她想表演一場脫衣舞……

「您瞧,我在問自己,在所有這一切中是不是有什麼令人激動的東西。當她意識到,她既沒有辦法吸引您的目光,也沒有辦法吸引您的聽覺時,她便把全部賭注押在您的嗅覺上,於是,她打開了煤氣。在打開煤氣之前,她脫光了自己的衣服。她知道她的身材很漂亮,她想迫使您認識到這一點。您還記得她離開時說的話嗎:要是你們知道的話。可是你們什麼都不知道。你們什麼都不知道。現在您終於知道了,伊麗莎白的臉雖然不好看,她的身材卻非常漂亮。您自己也承認了這一點。您看得很清楚,她的推理並不太傻。我甚至在問我自己,現在,您也許不會任人擺布了吧。」

哈威爾聳了聳肩膀。「也許是吧。」他說。

「我敢肯定。」主任醫生說。

「您說的話可能很有說服力,主任,但是,在您的推理中有一個漏洞:您過高地估計了我在這一事情中的作用。因為這裡根本就沒我什麼事。畢竟,我又不是惟一一個拒絕跟伊麗莎白睡覺的人。誰都不願意跟她睡覺。

「剛才,您問我為什麼不願意要伊麗莎白,我回答了您幾句鬼知道什麼樣的蠢話,什麼自由判斷的美啦,什麼我要為自己保留自由啦。但是,那只是一些空話,為的是掩蓋正好相反的、根本不諂媚人的真實:我之所以拒絕伊麗莎白,是因為我無法像一個自由的男人那樣行為處事。因為不跟伊麗莎白上床睡覺是一種時尚。誰都不跟她睡覺,而假如有人跟她睡覺了,他也是決不會承認的,因為一旦他承認了,所有人都會嘲笑他。時尚是一條可怕的惡龍,我只能對它俯首稱臣。只不過,伊麗莎白是一個成熟的女人,這就讓她怒火中燒。興許,比任何別人的拒絕更讓她怒火中燒的,是我的拒絕,是我,因為所有人都知道,我對女人向來是來者不拒統統接納的。只不過,時尚在我看來要比伊麗莎白的怒火更為寶貴。

「主任,您說的不錯:她知道她有一個漂亮的身材,而她認定她所處的那一情景是完全荒誕的和不公正的,於是她想抗議。您應該記得,在整個晚上,她就沒有停止過把別人的注意力吸引到她的身材上來。當她說到她曾在維也納看到的瑞典脫衣舞女郎時,她在撫摩著自己的乳房,而且宣稱它們要比那個瑞典女郎的更漂亮。您應該還記得:整個晚上,她的乳房和她的屁股就像一大群示威者那樣侵佔了這個房間。我說得很嚴肅,主任,那就是一次示威。

「您應該還記得她的脫衣舞,記得她跳得是怎樣的惟妙惟肖啊!主任,那是我所見過的最憂愁的脫衣舞。她充滿激情地脫著衣服,卻始終沒有擺脫她那身護士服可咒的重負。她在脫衣服,但她又無法脫掉衣服。她明知道她脫不掉衣服,卻依然在脫衣服,因為她想讓我們明白她那憂愁的和無法實現的脫衣願望。主任,那不是一次脫衣服,而是一曲脫衣的哀歌,吟唱的是關於脫衣服的不可能性,是做愛的不可能性,是生活的不可能性!而即便是這個,我們都不願意傾聽,我們低垂著腦袋,一臉茫然的神色。」

「噢,浪漫的好色之徒!您真的相信她想去死嗎?」主任醫生嚷嚷起來。

「您還記得,」哈威爾說,「她跳舞的時候對我說的話吧!她對我說:我還活著呢,我還活得好好的呢!您還記得嗎?從她開始跳舞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她將要做什麼了。」

「而她為什麼要全身赤裸裸地死去呢,嗯?您對此又該作何解釋呢?」

「她想跟投入到一個情人的懷抱中那樣,投入到死神的懷抱。正因為如此她才脫光了衣服,梳了妝,塗了脂……」

「正因為如此她才沒有鎖上門嗎,嗯?這又如何解釋呢?我請您不要頑固地堅信她真的想去死。」

「興許她並不確切地知道她想幹什麼。您自己,您知道您想幹什麼嗎?我們中有誰知道自己想幹什麼?她想死,但她又不想死。她很真誠地想死,而同時,她又(同樣很真誠地)想推遲會導致她死亡的、她為之而感到自己很偉大的行為。您很明白,她並不想讓人們在她已經被死神弄得渾身變褐、發出腐臭、面目全非的時候才看到她。她想為我們展現她的肉體,如此美麗、如此遭人低估的肉體,在其最高的榮耀中去和死神結合的肉體;她想,至少在這一關鍵時刻,我們會艷羨死神手中的這一肉體,我們將會渴望它。」

「先生們,」一直認真地聽著兩位大夫、但始終還沒有吭聲的女大夫開始說話了,「你們二位所說的,在我看來都很合邏輯,反正我作為一個女人可以這樣認為。你們的理論,就其自身來說都還相當有說服力,而且體現出一種對人生的深刻認識。它們只有一個缺陷。它們並沒有包含一絲一毫的真理。伊麗莎白沒有想到死亡。既沒有想真正的自殺,也沒有想假裝的自殺。根本沒想自殺。」

女大夫停了片刻,以便品味她話語的效果,隨後她接著說:「先生們,我看出來,你們的心術不正。當我們從急診室回來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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