Ⅳ 座談會 第一幕

值班室(在無論哪個城市的無論哪個醫院的無論哪個科室)里聚集了五個人物,他們的行動和話語編織成一個瑣碎的、好不有趣的故事。

這裡頭有哈威爾大夫和伊麗莎白護士(兩人都是上夜班的),還有另外兩位醫生(某個多少算是無足輕重的借口把他們引到這裡,來湊熱鬧聊天,一塊兒喝幾瓶葡萄酒):主任醫生是個禿頂,女大夫是個三十多歲的漂亮醫生,是另一個科室的,但是全醫院都知道她跟主任醫生睡覺。

(主任醫生顯然已婚,他剛剛很得意地說了一句至理名言,頗能證實他的幽默感和他的志向:「我親愛的同事們,一個人的最大不幸,在於一次幸福的婚姻。沒有任何離婚的希望。」)

在這四個人物之外,還有第五個,但是說實在的,他眼下並不在這裡,由於他年紀最輕,他們剛剛差他出門去再買一瓶葡萄酒。還有窗戶,它很重要,因為它朝黑暗的夜空而開,並讓月光連同夏季溫馨而又清香的夜風連續不斷地進入房間。最後,還有融洽的氣氛,所有人都興緻勃勃地聊著,海闊天空地神侃,尤其是主任醫生,似乎正在洗耳恭聽自己說的那些無聊話。

過了一會兒(正是在這一時刻,我們的故事開始了),某種緊張氣氛彌散在房間里:伊麗莎白酒喝得過了一個值班護士不該過的量,更有甚之,她沖哈威爾大夫作出輕佻的挑逗舉動,結果把他給惹惱了,反給了她一通嚴厲的警告。

「親愛的伊麗莎白,我可實在搞不懂您了。每天每日,您都在化膿的傷口中折騰,您都在老年人干硬的屁股上扎針,您給人灌腸洗胃,您給人端屎端尿。命運給了您令人艷羨的機會,得以從整個形而上來把握男人肉體本質上的虛幻。但是,您的生命活力卻拒絕聽從理性。沒有任何東西能動搖您頑固的意願,您總是想成為一個肉體,僅僅是一個肉體。您的乳房隔著五米的距離就跟男人們磨蹭!一看到您在那裡走動,您那不知疲倦的屁股在那裡勾勒出永恆的螺旋線,我的腦袋就犯暈。真見鬼,快離我遠點兒!您的乳房就像上帝那樣無所不在!您早該去打針了,都已經晚十分鐘了!」

當伊麗莎白護士(一臉不開心地)離開值班室,被叫去給兩個老屁股打針後,主任醫生開口說:「請問,哈威爾大夫,您能不能給我解釋一下,您為什麼要如此固執地拒絕這位可憐的伊麗莎白?」

哈威爾大夫喝了一口酒,答道:「主任,這您可不要怪我。我並不是因為她長得丑,或者因為她不再青春年少。請相信我的話!我曾經有過相貌更丑,歲數更老的女人。」

「是的,我們了解您:您就像是死神;您帶走一切。不過,既然您帶走一切,那為什麼不把伊麗莎白也帶上呢?」

「興許,」哈威爾說,「這是因為她表現自己慾望的方式過於直率,以至於簡直像是在發號施令。您說我對待女人就像個死神,死神可不喜歡別人對他發號施令。」

「我相信我能理解您。」主任醫生答道,「前幾年我更年輕一些的時候,認識一個姑娘,她跟所有人都睡覺,由於她長得很漂亮,我決定把她弄到手。可是你們猜得到嗎,她竟然不願跟我!她跟我的同事睡覺,她跟司機、跟廚師、跟太平間抬屍體的工人都睡覺,而我卻是惟一一個她不願意睡的人。你們能想像得到嗎?」

「當然能。」女大夫說。

「假如您想知道的話,」在大庭廣眾之下,主任醫生對自己的情婦以「您」相稱,這會兒,他有些不太高興地繼續說,「在那個年代,我剛畢業還沒幾年,取得了很大成功。我當時堅信,任何女人都是可以到手的,我也成功地證明了這一點,把更難到手的女人都弄到了手。可是您瞧,對這個如此輕浮的姑娘,我卻吃了閉門羹。」

「以我對您的了解,您當然會有一種理論來解釋這個。」哈威爾大夫說。

「是的,」主任醫生說,「性愛不僅僅是對肉體的渴望,在同樣的程度上,它還是對榮譽的渴望。一個為我們所擁有的性伴侶,看重我們並愛著我們的性伴侶,變成我們的一面鏡子,她衡量著我們的重要性和我們的價值。從這一觀點來看,對付那個小婊子對我來說就不是一項容易的使命。當您跟誰都上床睡覺,您就不再相信,跟性行為一樣平庸的一件事情還能具有一種重要性。這樣一來,您就得從反面來尋求真正的性愛榮譽。只有一個想得到她卻遭到她拒絕的男人,才能為我們這個小婊子提供一面鏡子,衡量出她的價值。正因為她想在她自己的眼中成為最好的和最漂亮的女人,她才需要選中惟一的一個男人,通過拒絕他,通過對他表現出極端的嚴格和苛刻,來證實自身的價值。她最終選定的男人就是我,我明白,這對我是一種例外的榮譽,直到今天,我還把這個看成是我愛情生活中最大的成功。」

「您擁有一種超人的本領,可以變水為酒。」女大夫說。

「我沒有把您看成我最大的成功,您是不是生氣了?」主任醫生說,「您一定得理解我。儘管您是一個有德行的女人,我對您來說,卻既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您不可能知道,我對這一點是多麼耿耿於懷),而對那個小婊子來說,我卻是。請相信我的話。她始終沒有忘記我,直到今天,她還戀戀不捨地回憶,她曾經將我拒之門外。要知道,我對你們講起這一段故事,只是為了揭示,它跟哈威爾對待伊麗莎白的態度有多麼相似。」

「我的天呢,主任,」哈威爾說,「您該不是想說,我要在伊麗莎白的身上尋找衡量我人性價值的鏡子吧。」

「當然不是!」女大夫冷嘲熱諷地說,「您早就對我們解釋清楚了。伊麗莎白的挑釁舉止對您起到了發號施令的效果,而您還想保留那樣的一種幻覺,是您自己在選擇可以跟她們睡覺的女人。」

「您知道,既然我們開誠布公地說透了,我要說,情況並不完全如此,」哈威爾若有所思地說,「事實上,當我說讓我難堪的是伊麗莎白的挑釁舉止時,我只是想開個小小的玩笑。說實在的,我有過比她更具挑釁性的女人,她們的大膽潑辣正合我的心思,因為這樣一來,事情就會很順利,絲毫不會拖延。」

「那麼,您說說,魔鬼,您為什麼不要伊麗莎白?」主任醫生已經嚷嚷起來。

「主任,您的問題並不像我一開始想像的那樣荒唐,因為我發現,我實在很難回答。說實話,我不知道我自己出於什麼理由沒有接受伊麗莎白。我接受過更醜陋、更年老、更潑辣的女人。人們可能會就此得出結論,認為我最終必定會接受她。所有的統計學家都會這樣想。所有的電腦都得出這樣的結論。而你們瞧,興許正因為如此,我才不接受她。我興許想對必然性說一聲不。把因果規律絆倒在地。以一個自由仲裁者的任性,來改變萬物的規律,來挫敗無聊的預見。」

「可是,為什麼在這一目標中選擇了伊麗莎白?」主任醫生還在嚷嚷。

「恰恰是因為這根本就沒有原因。假如有一個原因的話,人們可能早就發現它,並由此早就規定了我的行為。而恰恰是在這種沒有原因中,上帝賦予了我們一點點的自由,我們應該孜孜不倦地追求這一自由,讓這個充滿著鐵定規律的世界中,還能留存一點點的人類無序。我親愛的同事們,自由萬歲!」哈威爾說,他憂鬱地舉起酒杯來乾杯。

就在這個時候,一瓶新的葡萄酒來到值班室,立即吸引了所有在場醫生的注意力。一個笨手笨腳的漂亮年輕人站在門口,手裡提著一瓶酒,他就是弗雷什曼,在科室里實習的醫科大學生。他把酒瓶(慢慢地)放在桌子上,(久久地)尋找著開塞器,然後,他(不慌不忙地)把開塞器插進瓶塞,(若有所思地)把它鑽入塞子,最終(夢遊似的)拔出了軟木塞子。上面這些括弧強調的是弗雷什曼動作的遲緩,他的這種緩慢所體現的,是一種漫不經心的欣賞,而不是笨拙,我們這位年輕的實習醫生就是帶著這種漫不經心的欣賞,認真地注視著人的內心,而忽略著外部世界無足輕重的細節。

「所有這一切全都毫無意義,」哈威爾大夫說,「不是我拒絕伊麗莎白,而是她不想要我。嗨!她瘋狂地愛上了弗雷什曼。」

「我?」弗雷什曼抬起了腦袋,隨後,他邁著大步,把開塞器放回原處,然後回到小桌子前,往酒杯里倒酒。

「您確實是個好小伙,」主任醫生附和哈威爾的意見,「除了您,所有人全都知道這一點。您的腳一踏進我們科室的門檻,她就寢食不安。到如今,這已經持續兩個月了。」

弗雷什曼(久久地)瞧著主任醫生,說:「我確實一無所知。」接著,他又說:「無論如何,這跟我沒有關係。」

「那麼,您所有那些莊嚴的誓言呢?您所有那些關於尊重女性的結論呢?它們都到哪裡去了?」哈威爾說,假裝一副十分嚴肅的樣子,「您讓伊麗莎白深受痛苦,難道您能說這跟您沒有關係嗎?」

「我當然對女性富有同情心,我永遠也不會有意地傷害她們。」弗雷什曼說,「但是,我無意中所做的,當然跟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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