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房子遇到了很多麻煩。
隆村的村長不批給平地上的地基,只好多花錢僱人在山坡腳挖出一塊平台。砍伐建房的木料又堅持要到鄉政府下面的林區派出所申請,多繳了好多錢的育林稅,並要保證來年種植同樣數目三倍的樹木,且必須保證成活。
平地基那天,村長拿著兩張蓋著政府部門大印的鉛印的布告往村口的大樹上貼。金生拉住父親不叫貼。父親一掌掀開他,他卻不敢出手掀父親。父親把他掀到村口,圍觀的人越來越多。金生每揚起雙手往後趔趄一次,圍觀的人們就一陣鬨笑。最後,金生無處可退了,就叫:「布告下來一年了,你不貼,人家一修房子你就貼,你害不害臊!」
父親惡狠狠地逼過來,附耳對他低聲吼道:「人家修的房子裝的原本是你的老婆。」
「誰叫你不准我先去掙錢?」
「我怎麼知道准一部分人先富起來?我還以為割尾巴要割得他們嗷嗷叫呢。」
「聽你的話我才這麼慘……」
「聽了老子的話,你哥當了上尉!」
父子倆的爭吵傳到了修房子的呷嘎和洛松旺堆耳朵里,自然暗暗結下一些仇恨。晚上,躺在女人身邊,那陣瘋狂過後,夢中都夢見隆村村長那青乎乎的臉。村長阿古拉拉睡覺還保持著一種古老的方式:不要床,在火塘邊鋪開一張熊皮,半坐著,背倚在一副多年不用的馬鞍上,腰際往下搭在一件老羊皮襖里。
這種方式是過去男人們睡覺的方式,是從那個藍色巨卵里誕生的祖先開始的。有時夜半醒來,彷彿真還看見產生一個部族時,風與火的旋渦。
村長阿古拉拉點燃一斗煙。
想想白天的事情,和自己父親那一輩以往的事情,只感到舌頭麻木,四肢冰涼。他知道仇恨折磨的只是自己。你又不能像舊社會隨便殺人。現在有法律。一些人偷伐木頭,大發橫財——他想像中,有東風牌卡車的都是這樣一些人。法律好像不在,但為了尊嚴與光榮的復仇,你殺個人看看。
阿古拉拉又想起那年在新生溝以一個民兵排包圍交則人的情景,要不是共產黨的天下,自己是共產黨的人,早把交則人全部幹掉了。噗!只要輕輕一下。不過話又說回來,不是共產黨,隆村人也永遠別想在交則人面前翻過身來。
想來想去,想到天亮。
村長的臉更青了。他不吃早飯,把手掖在袍襟里,往修房子的地方去了,並叫自己反覆想:「他們還只是些娃娃呢。」
兩個交則的娃娃一反過去大大咧咧的模樣過來向他問好。兩個娃娃也想:他不過是個沒事可乾的老人呢。
村長擠出笑來:「看啊,房子這麼快就修好了,還是年輕人能幹啊。」
「多虧鄉親們幫忙啊。」
村長說:「修房子可是麻煩得很的事情。」
「可不,有那些布告就更麻煩了。」洛松旺堆說。
村長阿古拉拉還是笑:「昨晚上,牛貪吃漿糊把紙一起舔下來了。」
兩個年輕人「哼哼」一笑。
村長當然明白他們的意思,嘆了口氣,回身走了。那件想告訴別人的事情也就擱在心裡不提了。
回到家門口,看到金生又在鼓搗那輛破車,從車肚子底下鑽出來,滿手滿臉都是黑油,又黏又臭,就罵了幾句沒出息的東西。
父子倆就又接著昨天的仗接上了火。
兒子說:「我不再跟你過了。」跳進駕駛室,馬達一陣怪叫,就是打不燃火。
父親跺跺腳說:「那我走。」那氣急敗壞的樣子,再也沒有當年率領民兵偷襲交則人那種威風,那種氣派了。
「走吧,走吧。這樣活著也沒有什麼意思。」
「好,好。」父親連聲說,「好,好!」他氣得渾身發抖,手腳冰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