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達的馬隊 13

馬隊在晴朗的天空下緩緩前行。

中午,我們遇到一場雷雨,本身可以在杉樹林中躲避的我們都沒有躲避。一道特別明亮的藍光蛇行而下,在一塊突兀的谷地中央的岩石上狂舞,緊接著一聲震耳的炸雷把那岩石擊為齏粉。空氣中充滿濃烈的硫磺味。我們從碎石堆中扒出一團蜂窩狀的東西。那東西還很燙手。我掂量著,看最初的幾滴雨打在上面,濺起淡淡的霧氣。這個雷真厲害,只一瞬間,便把那塊岩石中的鐵粉熔鑄成形了,我還看見過兩匹馱著銅器的馬被雷打翻在路上,發散出濃烈的皮毛的焦糊味,而那些價錢昂貴的銅器卻失去了原來的形狀。

雨後的太陽暴烈。

我們都被包裹在濕泥的腥氣和蒸騰的水霧裡,不斷吆喝牲口往前,甚至沒有停留下來吃一頓午飯。

「人總是要死的。」

老師終於瞅到一個機會過來寬慰我。

「你在背語錄。」

「為什麼我要背語錄。這話是我自己想說的。」

「那你把這話用藏語對我說一遍,就算你自己的話。」我惡狠狠地說,還意猶未盡,「你家鄉山上的洋芋和苦蕎味道你沒忘吧。你還不如阿措那匹馬,那個畜牲呢。」

我心中無名火起,想用浸濕的馬鞭抽這個自以為高人一等的雜種,要不是奧達突然間歇斯底里地叫喊起來的話。

原來,他是因為楔在路中的那行標樁幾次磕碰了馬腿,他指著勘探隊製作這些木樁時伐倒的一株株碗口粗的小白樺樹。

「拔掉這些傷天害理的東西!」

他扭歪了面孔,我知道,他再也不能充好漢,強憋著胸中的鬱悶了。

眼前這些標樁都是取白樺中間最直的一段細心削制而成。這些用紅漆塗抹著阿拉伯數字的標樁旁,就是被腰折為兩截的曾經美麗婆娑的白樺橫枕在路上,已經枯乾的葉片在陽光下依然沙沙作響。

「對不起啦,奧達師傅。」女醫生和我一起,把那些樹榦拉到路邊。

奧達把鞭子劈向燥熱的空氣:「公路一通,飛蝗一樣無禮的人群就要來了。這些地方就要被糟踏了。許多地方已經被糟踏了。」

他高踞在馬背上,說到憤激處,就仰起臉來,對著四面的山峰,他的聲音洪亮,回聲在山谷間震蕩。

「那些人會把這裡變成枯樹的顏色!」

女醫生要我幫助她拔出路中央的標樁,楔進路旁的石縫裡。老師露出譏諷的笑容,催馬走了。她又認真地用鋼筆在木樁上描下內移多少多少米的字樣,寫好又把筆畫反覆描畫得像筷子一樣粗了。

「我們修過一條真正為老百姓修的路沒有?我男人連隊里有一個戰士,他家鄉的鐵路通了十二年,一家只有他一人坐過火車,在當兵以後。」

「你是醫生。」我說。

她望著光腳出神,我說:「好熱。」

這樣,她才聳聳肩頭:「對,熱。」

「其實,奧達背地裡說你是好人。」

「那就是說,那些修公路的人,他們就不是好人?」

這回輪到我聳聳肩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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