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措真的就在那天晚上溘然長逝了。臨睡時,他不斷地打嗝,女醫生吩咐讓阿措靠在她腳前。帳篷里很擠,我說我寧願露宿,但她堅持把我的被褥放在她的左側。
她附耳低聲對我說:「情形不對。」
阿措仍然打著嗝,但已合上眼睛睡了。
睡下時我看她悄悄地往睡袋裡灑香水,我說我身上牲口氣味可重得很哪。
「你可以好好洗洗。」
「騎上馬背三年,就一輩子也別想脫掉這種氣味了。」
「我和若爾金木初是好朋友。」她說。
我說她是誰。
她嗤嗤地笑了,說若爾金木初說誰也沒有那個樣子在她桶里喝過水,除了她家裡那隻小花貓有時蹲在桶沿上一起和她到水邊去。女醫生又說你不要不好意思,我結了婚了。
她說她男人是連長。
「帶兵打越南?」
「在外省修公路。」
「那裡也有馱幫嗎?」
「不,那裡牲口很少,人很多,他們肩挑背扛。」
「你們漢人怎麼那麼多。」
她嘆了口氣,就誰都不再說什麼了。
不知過了多久,我恍惚覺得有一個什麼東西在帳篷門外徘徊。終於,我看清楚那是阿措的白馬掙脫了腳絆,靜靜地站立在帳篷門口,月光把它低垂著腦袋的影子投進帳篷,而它本身除了閃亮的眼睛外,月亮在它皮毛上反射出的一片瑩光,使它彷彿成為一個幻影。
我們入迷地打量這匹馬。
穹達低聲對奧達說:「它哭了。」
這時,奧達平靜的聲音響起來:「阿措醒著嗎?阿措,你的牲口哭了。」
「是啦,奧達、穹達、奪朵,我想,我的時候是到了。我的白馬啦!」
白馬聽到主人的聲音,團團旋轉著發出悲愴的嘶鳴。
「去吧!白馬,這麼多年,感謝你了。」
牲口咴咴兩聲。
「去吧!我不能起身喂你兩團糌粑了。奪朵,求你解下它身上所有的繩索。」
我照辦了。
我們靜聽著牲口嗒嗒的蹄聲響到林邊。另外那些牲口不安的咴咴聲,並沒有使這蹄聲停止。接著我們聽到樹枝折斷和鳥雀驚飛的聲響,我想像著白馬疾馳於夜的沉沉莽林中的樣子,奇怪的是我也不能確切地再現它的模樣了,它已化為一團閃爍的白光,沿著土坡上升,被透明浸涼的月光所照耀。
穹達的悲咽聲打斷了我的遐想。
「給阿措換衣裳。」奧達吩咐。
阿措是必死無疑了,幾個虱子從內衣里爬出來,俯伏在電筒光芒下。
這支手電筒是臨睡時女醫生倒懸在帳篷頂上的。
我跪在阿措身邊,穹達把我拉開:「這不是年輕人的事情。」
「你說吧,阿措夥計。」
「我想穿走三個夥計一人一樣東西。」
這樣,他穿上了我的府綢襯衫,奧達的狐皮坎肩和穹達黃緞面的夾衫。我們又給他套上一條齊膝的土白布短褲,一雙鹿皮長靴和一件白氆氌的夾衫。現在,穿飾一新的阿措從頭到腳散發著樟腦氣息,這氣息使得眼前這場面多少顯得不太真實了。
「酒。」奧達說。
他跪到阿措身側,給他喝了一口。阿措咽下。那隻碗經過奧達、穹達和我的嘴唇,又回到奧達手中,奧達翻轉空碗:「我們幹了,夥計。」
阿措又說:「酒。」
我們連幹了三碗。空碗放到阿措手邊。
「謝謝。」
女醫生手腳利索地「砰」地敲開一支針葯,插進針頭,對著光抽動那針筒。
她說:「我不能治好這病,我只能減輕你的痛苦。」
「謝謝。我不痛,我想過好多次,果然天照應了。我無病而終。可你打吧,你是多好的人哪。」
我的淚水終於忍不住奪眶而出。
「夥計們、醫生,我的白馬已經走了,我使喚了它整整十八個年頭,它來和我告過別了。那年到雙河鎮,它五歲口,給人蒙了眼推石磨。奧達你說糟踏了一匹好牲口,你打了那個老闆。公安局關了我們半個月。後來我們花一千元買下了這匹牲口。這是大家的錢。可是奧達和穹達你們倆都說:『阿措,歸你了。』是這樣嗎,夥計們。」
穹達說:「是。」
「阿措夥計,」奧達說,「馬具將全部跟你在一起。」
「我就這樣先走了,夥計們。這是我一心所望的啊,可公路來了你們怎麼辦啊。奪朵,兩個老夥計和我們的牲口就要靠你了。你年輕,要和那個姑娘結婚,兩個老夥計像你父親一樣。告訴我女兒,他們也是她的父親。」
「你痛就呻吟,」醫生膝行到阿措身邊,「一定很痛啊!」
「不,姑娘,我只是力氣用盡了。」
後來,他要我們關了手電筒,說:「月亮真大。」說完就睡著了。
曙光照進帳篷時,女醫生和奧達搭在阿措手腕上的手都同時放下了。
太陽升起時,我們從一個絕壁上把他送進深潭。他的面容安詳而平靜,所有他的馬具都和他在一起,留下來的只是一隻銀質的護符,要按他的囑咐轉交給開卡車的女兒。
他的遺體從清澈地倒映著天空的深潭中慢慢下沉,給人的感覺是:他那沉重的軀體變得輕盈了,正向無垠的天空飛升。
朝霞滿天。
死亡中竟也包含著這樣美麗的成分,這是我過去從無所知的,我回首在山坡上找尋白馬的影子,但我只能說,天邊有一朵雲很像那匹白馬。
「別找了,走了就是走了。」
奧達和穹達也轉過身來,背著太陽,他們的面部都隱浸在濃重的陰影當中,我沒有聽清這是誰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