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達的馬隊 8

自你跨上馬背那一天開始,同伴們眼中的憂鬱就開始向你灌注。只是到了後來,這種憂鬱的深廣無限你是從渾然一體的天地間感覺到了。從那些被河水深深切割的谷地,大片被風雨剝蝕的山崖,滿山莊嚴的松柏,以及山間狹長天空上橫過的積雲。

多少次,你騎在馬背上,在走過一段特別崎嶇或過於平曠的道路時,都習慣性地久久向遠方矚望。你清楚你並不是想明白辨認青蒼的逶迤群峰遠去時和青空的明確界限。這種時候,你通常的做法是引頸長嘯,或者下馬步行,直到疲累得眼睛只能盯著腳前一段隆起的樹根,一道光滑的岩坎,一汪渾濁的雨水,就是這樣你還暗自希望有誰無情地把牲口馱子壓在你身上。一次,在一條下山路上你也是這樣,奧達經過你身邊時,他提著韁繩往後仰著身子,把臉朝向林梢間漏下的天光。阿措俯身看你,結果自己被顛下牲口,止不住步子的牲口踩斷了他兩根肋骨。

就此,你的那種總想意外遇到什麼的僥倖心理,以及失望之餘折磨自己的毛病就被根除了。

至於阿措,當時喝下了一些燒酒使他不大清醒。奧達從一株杉樹上剝下兩塊筒狀的整塊生樹皮,縛上他的前胸後背。第三天,樹皮干縮,痛苦使他不能在馬背上安坐。我們在一個叫作多瑪的河口休息了三天,又用繩子把他綁在牲口背上三天,大家再也忍受不了他嘶啞的呻吟,提前一天解下了樹皮。他伏在氈墊上吐出幾塊淤血。第二天早上自己又能翻身上馬了。

也是從這個時候開始,我就是我了。想想以往的經歷,真有隔世之感。當輪到那個在公路上逃跑的孩子和那個初上驛站的少年,我在心裡就以他和你相稱,彷彿我們不是同一個母親在同一刻時間痛苦地生產出來一樣。我總是驕傲地高踞於馬背,注視那兩個單薄的背影。他們時時對我轉過憔悴而又敏感的臉。我和他們之間的唯一阻隔是午後的谷中一道飄滿浮塵與蚊蠓的陽光的簾幕。

而這也是唯一能夠使我感受到時光流逝的自然現象,而不是其他。

離開阿基後,我想到許多事情。眼前的道路忽而清晰,忽而又顯得飄搖不定。所以,我不禁想到我的道路不過是一隻神秘巨手隨手舞弄的帶子罷了。只是因為冰霜與泥漿飄忽得不那麼舒展罷了。

月色昏黃。

而那時公路上的陽光卻像是銀箔一樣奪人眼目。一股陡起的旋風絞起一柱塵土。越絞越高,並迅即向前遊動。最後在一陣「噼噼啪啪」的爆裂聲中崩散開去。而又一柱塵土夾雜著樹葉、草莖又被高高地豎立起來。

他穿過許多柱塵土之後,就只有眼睛和牙齒上殘留下來一些濕潤的光澤。

一路上,他還撿到兩個司機啃過的梨子。他吃了,感到喉頭滋潤了一些。他開始不出聲地哼唱一支在這裡築路的人留下來的歌。這支歌卻是再早的修另一條公路的一支解放軍所唱的。主要是說築路的艱辛,但相信這種艱辛將給人民帶來難以想像的幸福。結尾是唱築路者精神上感到的無比自豪。

鬼使神差,那熟悉的車轍鑽進一條小山溝時,他並不向偏向家鄉方向的大路望一眼,就信步跨過了那道便橋。大概是被順溝流出的風中的清涼氣息所蠱惑。他恍惚覺得步子輕快了一些。

森林展現時,夜也就降臨了。

洶洶的林濤使他心驚膽寒。團團樹影和自己的腳步聲嚇得他大汗淋漓。

他閉著眼盲目前行,後來不知不覺間真的睡著了,但雙腳還是像有魔法支使似的往前移動。最後,撞在卡車的保險杠上,他才猛醒過來。

一堆巨大的篝火是用倒塌房屋的木板堆搭成的。空氣中充滿茶、牛肉和某種烤得焦糊了的食物的氣味。他大叫一聲,便暈倒在地上了。

他們沒費多大的神,奧達給他灌下一些酥油茶後,想掐他的人中。司機搖搖手止住奧達,他把幾塊酥軟的蛋糕放在他口邊。他的鼻翼就翕動得越來越劇烈了,睜開眼睛的同時,他已把酥軟的蛋糕叼了三塊在口裡。司機拍拍手,就鑽進睡袋裡去了。

他又毫不客氣地吃下許多食品,之後還不容人家問他什麼,他就又睡著了。

早上汽車發動機把他轟醒,他揉了好一陣子眼睛說:「這不是那個汽車。」

馱隊馱上從卡車上卸下的鹽。卡車運走馱隊卸下的皮毛。

他跟著他們上路時,看到蹄鐵在岩石下迸射出無數火星,感到十分驚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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