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達的馬隊 7

「隆窪寺廟的格達活佛給我的信!」穹達這才想起在回族老闆酒館裡人家轉給他的信,虔敬地把那頁枯黃的紙片貼在額頭、嘴唇和胸脯上。

奧達把信拿過來交給我:「念念!」

信全是用藏文寫的,我自然念不出來,山裡的藏族漢子上學都是學習漢文。雖然需要愧悔的並不是我,但我仍然感到汗水浸出了額角。

穹達接過信紙,叫道:「哈哈!」穹達就是穹達,他又把信紙伸到老師和女醫生的面前,在馬背上搖晃著身子哈哈大笑。奧達橫馬立在他面前,他才規規矩矩地落到隊尾去了。

筆立的山谷中轟轟的水聲並不能驅除強大的寂靜。幾天縱酒,大家幾乎都沒有進食,在馬背上顛簸一陣,肚腹里便空落落地讓人難以忍受了。穹達的信雖然誰都讀不出其中的內容,但結果是明了的,他將首先退出我們的行列了。

一等到達那條名叫江達的溪流匯入查普的灘口,我們就駐馬紮下了帳篷。

阿措終於忍受不住胸口的疼痛,仰躺在灼熱的沙灘上,兩眼定定地注視架在溪上的木橋:「它已經朽了。」他呻吟著說。不知是不是因為這片赭紅沙灘上的陽光特別灼烈的緣故,他的眼角被淚水濡濕了。

而我們明天、後天以及再後天前半天的路,都在這灰白色和赭紅色懸崖高聳的河谷中間,穿過熾烈乾燥的風谷。

女醫生給阿措吃了幾枚藥片。阿措把頭枕在一塊光潔灼熱的卵石上,像一個臨終的人一樣微笑了:「姑娘,我可不是一個好馱腳漢,啊,岩上那些雨燕飛得真高,它們啁啁啾啾飛旋河面時,雨就要來了。我從長長馱腳路上發現的歡樂太少了,我的三個夥伴卻是能夠的,我不能夠。」

他把臉轉向奧達,奧達別過臉,他就拉住我說:「奪朵,你說是這樣。」

我說不出話來,只好搖頭。

阿措固執地說:「是這樣的,我知道你們怎麼看我,我也知道自己是什麼樣子。」說完,他長長吐了一口氣,閉上眼睛,淚水就流到耳朵眼裡去了。

阿措就那樣雙手平放在胸上,在沙灘的一片赭紅色中看那塊青色卵石,背後是波紋鮮明的舒緩的水流。他又睜開失神的雙眼,望著山峽上一線曲曲折折的青空。這時,在岩壁陰影與太陽光瀑的交接處,河上有許多蚊蟲在飛舞。

阿措的面容平靜了一些,但由此流露出來的疲憊恐怕是難以恢複了。

女醫生守護著阿措。

奧達和穹達坐在不遠的地方,把赤腳伸在能濺上水波的地方。

我跟老師用勘探隊的手網打魚。我撒了幾次,都被網把自己纏住了。老師撒得很熟練,那網迅疾地映著陽光騰空、撐圓,稍稍懸空一下,便「噗」一聲罩向河底。我們就打到好幾條鱘魚和無鱗魚。醫生把最好的一條放在瓷缸中給阿措煨成魚湯,其餘都被我們烤食了。

阿措慢慢地啜飲。放下缸子時,他說:「它把我壓垮了。」

「這些懸崖的影子嗎?」

「不,道路。」

「道路在你腳下。」

「你說過地不過是一個圓石頭。現在我信了。你說是鴿子蛋那種圓,那可是最漂亮最漂亮的圓了,是嗎?它是圓的,那就說不清誰在誰上面了。」

他不慌不忙地又睡到先前在沙中壓出的那個印跡上。

「到奧達那裡去吧。」他說完,便大睜著眼一直睡到太陽偏西。

「奪朵,我讓穹達上山去了,找海子邊的喇嘛給他看信。」我站在他身後時,奧達說。

從這溝里進山,在一株被雷擊攔腰斬斷的老柏樹左側,有一條隱約的小路。順小路快近山頂的一道平台上,有一個以一對形似人眼的溫泉為源的海子。海子邊的一片斷岩上排開蜂巢一樣的山洞。很久以來,都有苦修的僧人在那洞中盤坐以待坐化升天。最著名的是一個名叫伽爾冬的和尚,據傳在十六年中只吃過他私生女兒奉上的一皮袋糌粑,這個魁偉的和尚坐化後據說只留下一個嬰兒大小的身影,而且已石化於洞中。聽說,不久前又有兩個喇嘛惹出了一點麻煩事,便進洞苦修去了。

「你也去吧。」奧達頭也不回地說,「回族老闆說的話你忘了。讓那個鄉長帶的警察見鬼去吧,帶上火愴。」

雪青馬好像也嗅到了熟悉道路的氣味,在水邊咴咴地嘶叫。我一跨上它的背,它便循著那條熟悉的小路走去了。

「你也明白回族老闆的話嗎?」它乖覺地聳動了幾下耳朵。

我在這種時候總要抽煙。道路繞上那道山樑時,回頭,我看見女醫生和奧達正把阿措架進帳篷。老師在收晾乾的網。牲口們站在沒蹄的淺水中,張望遠方。再走幾步,山樑下就是那個山彎了,那片青青的楊樹林首先進入眼帘,繼而是林邊的溪水,溪水上那屋頂長滿青草的磨坊。我騎馬穿過那邊林子時,天已經黑了。我嗅到磨坊水槽上那滑膩的青苔氣味。雪青馬加快了步子。許多次,阿基就在這林邊等我。我用方方的頭巾包來的食物招待她。她則把全部熱情傾注到我的坐騎身上,撫摸它,和它親吻。最令我心動的是,她跪下身去,把臉貼在我的雪青馬臉上,像祈求菩薩保佑一樣請求它在那些漫長、陌生、險峻的馱運路上,好好馱載主人。她緊閉雙眼,對牲口喃喃地祈求。

有些時候,她甚至會嚴厲地對我說:「不論你愛上什麼女人,她必須得像我這樣疼愛你的牲口。」她也只是在這個時候,對我才是嚴厲的。

但我所愛過的女人也有的並不喜歡牲口。特別是年輕姑娘,她們甚至痛恨牲口。她們天真地以為,要不是牲口的四蹄,我們這些一無所有的漢子就會安心在同一塊天空、同一條水流邊上生活下去了。

那些碉狀寨樓的平頂上已經有一些老婦人的身影在閃動了。這條溝和附近的八條小山溝以及二十幾條岔溝,有它獨特的風俗。這些老婦人在天傍黑的時候便登上樓頂向四方久久矚望。天一斷黑,她們就開始長聲呼喚,聲音深厚蒼涼,久久回蕩。阿基曾在這種時候把頭埋進我懷中:「我老了也就是這樣呼喚你。」這些腿腳不便的老婦人的聲音悠長而又響亮,我親眼見過一個老婦人在呼喚時氣絕而死。

我已經到了水溝邊上。我不能往前去了。下馬後,我拍拍雪青馬的脖頸,說:「去吧。」它高興地尥尥蹄子,就邁開步幅準確的碎步穿過那片莊稼地。

我躺在草地上耐心等待。果然不久就聽到了那貓一樣輕巧的腳步。不等我起身,她就拉下頭巾扎進我懷中。她用手,她用牙撕扯我的頭髮。我已好久沒有親近過女人了。

可是,她說:「我在家裡好好招待你。」

許多人家燈火熄滅之後,我們動身去到她家的房子。

坐下後,我開了一句關於床笫之事的粗俗玩笑。她十分嚴肅地看我一眼,我隱約感到事情不大對頭。那架手搖充電的電唱機上唱片還在嗞嗞空轉,顯然,她是一見到牲口,便匆匆出門了。

我放回唱頭,舊唱片上響起第五套廣播體操音樂。她常常以此懷念她在縣城的喧鬧的學生生活。而我卻性急地坐到那粗笨的床邊動手脫靴子。

她猛一下衝到我面前說:「不!」

我驚愕萬分。她慢慢退向牆邊說:「不,我懷孕了。」我不是那種能夠故意難為女人的人。我捏捏手指頭,說:「好。」

顯然,誰都不明白這「好」字是個什麼意思。

她遲疑一陣,才說:「那晚,他在枕上痛哭,肚裡的孩子就有了。」

她的腰身和臉都明顯地變得豐潤了。我很難想像一個孕期中的女子竟會如此美麗。說到那個尚未誕生的小生命時,她臉上閃爍出聖潔的光彩。是寺院壁畫上常有描繪的滿頰豐臀的女子那樣的光彩。

可能是不忍看我絕望的模樣,她過來撫慰我。而我被撫摸時的感覺已是早已陌生了的幼年時被母親撫摸的那種感覺。

唱片又完了,唱針在唱片裂紋上嗞啦啦的划動聲叫人毛骨悚然。

「你告訴我所有事情。」我說。

「我要對他好。現在的他不是以前的了,他很可憐,鄉長已經被撤了。奪朵大哥,忘了我,我不是一個好女人。」她伏在我膝蓋失聲哭泣,「他以前對我那麼刻薄,也算是報應了。他說了,我們夫妻要平平安安過日子了。」

我們親吻,彼此的面頰和嘴唇都不如先前那樣灼熱滾燙了。我們相對默坐。

而她,只是山裡無數善良女人中的一個,換上另一個,也必然對一個需要受到撫慰的男人爆發出難以置信的熱情以及忠誠。由此,想到自己許多輕易得到的愛情,一定也是由於自己在天涯浪跡中,作為一個孤立無助的流浪漢得到女人的顧惜。

我感到痛苦,而生活為什麼偏偏不肯讓人早日參透這種無情玄機。一旦深入思索,眼前的痛苦一下就顯得黯淡了。

她三次往方爐中投進劈柴,我面前的酒碗還是滿滿的,我坐到她也覺得我該離開的時候,我就離開了。

她最後說:「你該把我馱到你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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